第8章 生变
思霏收手拂袖,垂首看着燕姒从皮帛里选针。
“这东西我见得多了,我定是昏了头,才会信你这病恹恹的小瘸子。”
她是自嘲,听在燕姒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燕姒挑拣只半寸长的针,扬眉朝她露出笑容,说:“能不能治,一试便知。”
“拭目以待。”思霏懒洋洋地托起腮。
燕姒冲她笑,说:“姑娘来我跟前,背对着我坐下。”
思霏听后却没动,一瞬不瞬地盯着燕姒看,燕姒碰了碰靠在凳上的竹杖,示意自己行动缓慢。
思霏勉强配合,拖了凳子过来,掀起衣摆面对燕姒坐下,说:“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是不会把后背留给陌生人的。”
“那也行。”燕姒不甚在意。
思霏轻轻“嗯”着,说:“来吧。”
“会有一点刺疼,我想你能忍。”燕姒捏着针,伸手在思霏的秀发里摸索穴位,“先缓解你头痛的症状,想要治愈,还是需得对症用药。”
下针时,思霏岿然不动,她睁着眼,视线在燕姒身上慢慢游移。
“今年多大了?”
燕姒又取一针,不答反道:“问这个作甚?”
她们之间没必要相互了解彼此,偶然的相遇,无非互利互惠的关系。
思霏自顾自地说:“十六还是十七?看着太清瘦了点,是因为过得不顺才学医么?”
“十七,年幼爱好。”燕姒一一答着,权当作消磨尴尬,“这一针会痛些。”
“无妨。”思霏泰然自若,仅是眉头稍蹙。
燕姒接连下好针,中途停下来歇息,见思霏沉默了,瞳孔涣散,似在走神。燕姒用余光瞄她,虽说她蒙着面,但燕姒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面纱之下,定是个清冷容颜,冷若冰霜那样儿的。
“过一会儿你会觉得血脉通畅,目清神明。”燕姒自信道。
思霏将手扶在膝盖处,指节缓慢地敲动,静待一阵后,忽地抬眸望向燕姒,俨然是旷若发蒙之态。
燕姒笑颜若花道:“能再帮我一件小事么?安心,于你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
她的确没有大放厥词,说到做到了。
思霏端视着她:“你说。”
“帮我去南城门寻两个人。”燕姒接着下针,嗓音绵软道:“一位中年妇人,身边跟着个比我高过半头的少年。”
说话间,她偷偷注意思霏的神色,思霏听后,眼角稍弯,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但也只需这一瞬,燕姒便知她定会相助。她今日约莫心情不错,与昨夜大相径庭。
“那妇人身形消瘦,面容姣好,瞧上去与我有几分相似。”燕姒指指自己。
思霏说:“是你娘亲。”
燕姒不可置否,收回施针的手,说:“少年身上带着不少行李,应是很好辨认,我约了他们辰时相见,劳烦你那位随从青跃,将他们请来。”
思霏侧目看着她,问说:“既已从那郎君手里逃脱,为何不自行前去?”
燕姒规整动作间往上退的里衣袖口,并不告知真实缘由,只答说:“我们要缓上两日再离开此地,风寒未愈,你知晓的。”
她猜想周郎君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担心四方城门有人守株待兔,昨夜见识了思霏主仆二人的身手,自然计着以逸待劳。
思霏听后很是爽快,答说:“好啊,这两日晨昏,你都过来。”
燕姒含笑道:“一言为定。”
辰时三刻,燕姒替思霏把好脉,思霏送她出来,二人在门前话别。思霏说青跃就等在燕姒昨夜歇的厢房里,让燕姒直接托其去寻人,燕姒则与思霏说好,回房后便斟酌着她的药方子。
泯静见到燕姒之时,嘴里还叼着小半块年糕,口齿不清道:“很好吃的,小姐也快来尝尝。”
这馋猫,谁给的东西都敢吃。燕姒心想,以后得好好教泯静长些心眼儿。
她杵着竹杖跨进房中,先取下头上的绢钗,递给靠在门边的年轻人,“你主子让你帮我跑这一趟,去南城门请两个人过来,这是信物,有劳了。”
青跃认真听完她描述的样貌和特点,毫不犹疑地走了,走时还提着两盒子糕点。燕姒再回头,泯静到了她跟前,扶着她坐下,推过碟子让她尝年糕。
“先不吃。”燕姒摇摇头,道:“我有话同你讲。”
“嗯嗯,小姐您说。”泯静用手背擦嘴。
燕姒把那副银针套放到朱漆桌子上,认真道:“我会点医术这事儿,你暂且替我瞒着阿娘,倘若她问,只管说我们遇到了好心人搭救。”
昨夜场面实在混乱,她与思霏交换条件时,泯静就在跟前,虽说泯静没有问她,但定是听见了的。可荀姑娘被荀娘子长大,没随她娘,性子反而生得活泼跳脱,又不爱读书,学医更是天方夜谭。她找不出合适的因由来解释此事。
泯静不甚机灵,好在乖巧,擦完嘴就颠头耸脑地应她:“好好,瞒着娘子。”
燕姒瞧她反应煞是可爱,忍俊不禁,噗嗤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瞒着?”
“小姐让瞒着,就铁定有要瞒着的道理。”泯静理所当然地说着,给燕姒倒上热茶,起身帮她收好银针,“小姐说的就铁定是对的。”
原本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唇舌,没想到竟无须耗神,燕姒不由得咂舌攒眉,问:“我说的是要瞒着我阿娘,你当真如此信得过我?”
泯静绕去置衣架前,摸昨夜清洗过的大氅,镇定地道:“因为小姐做的决定,我们昨夜才能顺利逃出来,小姐有自己的主意,愿意对我说我就听着,不能说的,我也不问小姐。泯静愚笨,只要小姐不嫌。”
燕姒用热茶润着嗓子,欢喜说:“好泯静,你是大智若愚。”
“不过,我没想到……”两件氅子都烘晾干了,泯静收起来,踱回燕姒身侧,认真思考着说:“周公竟然是位医仙。”
燕姒“咕咚”吞下茶水,说:“对,周公老人家授了我三年医术。”
看来教泯静长心眼儿一事,任重而道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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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有人扫雪,唐绮立在小窗前探看。
这条巷子她三年前便来过,包子铺老板娘曾抱在怀中不住啼哭的婴儿,此时已化作满地跑的幼子,大着胆子跟斜对面那家的双胞胎姐妹嬉戏玩耍。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满心抱负的二公主,现下却成了槁木死灰受人掣肘的纨绔子,真是恍如隔世。
江守一在她背后躬身,“殿下,周府的下人口风严实,周围我亦打听过,邻里说他们府上昨夜逃了两个贼丫鬟,除此之外,并无所获。”
“嗯。”唐绮丝毫不为所动,“商贾人家的下人,口风因何这般严实。”
江守一恍然大悟。
“此时街上人多眼杂,待入了夜,属下再潜进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唐绮回身,信步往罗汉床上去坐,“人在本殿手中。”
江守一不可置信地抬头:“殿下是说,昨夜救回的那两个女子?”
案几上摆着一副没下完的棋,黑白纵横,白子正逢优势,唐绮举黑子落定,说:“长辈未到,已着了青跃去请。”
“于大将军那位原配发妻?”
“想来是的。”唐绮纵观棋局,黑子情形凶险。
江守一胸脯起伏不定,眼神有些复杂,见唐绮兀自琢磨着棋盘,小心翼翼询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唐绮敛眉不答。
江守一心中替她着急,分析利弊道:“眼下官家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几股势力暗流涌动,正为立储之事僵持胶着,军机处不若心向着谁,都于殿下百害无一利。”
“你的胆子。”眼前棋盘被唐绮搅乱,她垂着鸦黑长睫,逐字说:“越发地大了。”
江守一单膝抢地,“砰”声跪下,“死士听命娘娘,效忠殿下,本不该逾矩,但殿下切忌心软,像三年前那样方可保……”
唐绮猛地掀翻棋盘,黑白棋子四散坠落。
“滚出去站着。”
江守一眼中泛泪,朝唐绮拜了一拜,方咬牙起身退至门边,正要转身,门被叩响。
“主子。”青跃在外间喊。
唐绮还未平息怒火,沉声说:“进来回话。”
门被急匆匆推开,青跃与往外走的江守一擦肩而过,见江守一面上微红,看上去挨了训,他心头发虚,毛毛躁躁地到了屏风边上,不敢贸然再进。
“你慌什么?”唐绮听他脚步声,“出岔子了?”
青跃声若蚊虫,“是。”
“没吃饭?”唐绮凉悠悠地问。
青跃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量,答说:“我去得迟了,人现下被鹭城守备军[1]扣着。见鬼,他们为什么和一个寻常妇人过不去?此事定有蹊跷!”
鹭城离响水郡八百余里,能此时将人拿个正着,还真是出乎意料。
“谁人为首?”唐绮攥紧了拳,起身绕过中间屏风,低头瞧了瞧青跃湿透的鞋尖。
青跃耷拉着脑袋说:“守备军都指挥使[2]罗鸿夕,三年前他还跟我喝过酒。”
他是唐绮身边人,不消说一个罗鸿夕,即使在椋都,眼熟他的显贵也数不甚数,不露面还算有几分机灵。
唐绮轻笑起来:“来得挺快,这个年,想必许多人没有过好。”
“罗家是宣贵妃母家,难道宣贵妃暗中派人盯着殿下?这大老远赶着来坏殿下泡妞的事儿……”青跃脑中空空,最后斩钉截铁道:“定有蹊跷!”
“谁泡妞了?”唐绮无语。
青跃嘀咕着说:“殿下平日眠花宿柳的,昨夜救那姑娘,不正是瞧人家容貌绝色嘛。”
唐绮没去听他嘀咕,展开手,掌中有枚黑子在日光下灼灼发亮。
宣贵妃当宠,和皇后两两相斗旗鼓相当,自然不肯忠义侯手中军权旁落,这护送功劳要揽上身,鹭城守备军擅离职守不会太久,还有会接应之人。唐绮需要想出个良计,即使不能将人送走,也不能拱手为宣贵妃让道。
她负手,朝青跃道:“去把那小瘸子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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