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会逢

三月初六，午后。

        正是气清景明之时，街上早早地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摊子，闲来无事的百姓们也上街游玩了起来。

        一个头戴白纱幕篱，身着淡青紫长裙的姑娘正缓步走在路边，身后时不时传来摊贩们的讨论声。起初，她还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直到那些人越聊越起劲，嗓门也越来越大，那些闲言碎语终于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明明白白。

        “听说那江家大小姐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要我说啊，这婚事怕也是板上钉钉了吧？”

        “啧，那江家大小姐生来不祥，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亲娘。这太子殿下万一被她给克死了，又要找谁说理去啊？哈哈哈——”

        这些人的话越说越难听，语气中对那位江家大小姐的嘲讽与贬斥之意更是全然不加掩饰。

        江槿月轻轻停下了脚步，疑惑道：“和太子两情相悦？婚事板上钉钉？这些没凭没据的话到底都是谁传出来的？”

        跟在她身边的婢女紫荆见她停步不前，便压低了声音宽慰道：“大小姐，您别生气。百姓们也不过就是听到些流言就随口说说罢了，过几日也就忘了。”

        江槿月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就没少过，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早已百毒不侵。

        紫荆左看看右看看，犹豫了许久还是试探着问道：“大小姐，咱们不是要去西城门找太子殿下和二小姐吗？您是不是走反了？”

        “非也非也，这路可对着呢。他们要约我去城西，那我就往城东走。这就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也别碍着谁。”江槿月答得理直气壮，末了还十分贴心地补上了一句，“你先回府吧，若是碰上二小姐，记得替我恭祝他们玩得尽兴。”

        紫荆一听就傻了眼，支支吾吾个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江槿月却是脚下生风，没多久就走没影了。

        今日阳光甚好，东城门外一片春意盎然，相比嘈杂的集市也更清静些。正当江槿月将幕篱取下，准备独自欣赏春景时，一滴冰凉的雨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她微微一怔，抬头看去才发觉空中不知何时已聚起了大片阴云。

        这还不算完，不过片刻光景，四周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今天可真倒霉啊，前有阴魂不散的庶妹和太子，后有一场扫人兴致的天降烟雨。

        江槿月皱了皱眉头，颇为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这么早回去没准会撞上太子，可这雨又隐隐有加大的趋势，她思来想去，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半山腰上的城隍庙。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不如去城隍庙躲躲雨吧，待雨停了再好好看看这雨后的春景，没准更有一番滋味呢。

        江槿月打定了主意便立刻开始了行动，谁承想她才刚一抬脚，头就冷不丁地一疼，犹如被银针猛地刺中了似的。一阵眩晕感袭来，她踉踉跄跄地朝路边的山道上走了两步，直到背靠在了粗壮的树干上，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我这是怎么了……”江槿月揉了揉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模糊的视线渐渐转回清明，脑后的刺痛感还未消退，她只觉周身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她原地歇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一抬头，眼角余光正巧落在了面前的灌木丛上。

        那灌木丛中似乎有东西在动，虽然那东西动作不大，却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一片与周边格格不入的霁青色。

        这山野间若是有什么小鸟小兔子的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会有个头那么大的兔子吗？江槿月壮着胆子朝着那抹突兀的青色走去，出声问道：“什么东西在那里？”

        那若有若无的声响骤然停了下来，却迟迟无人应答。四周格外安静，就连绵绵雨声都显得尤为清晰。

        “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过来了。”江槿月全然没把那未知的东西放在眼里，说完这句话后便快步往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直到她最终停在了那灌木丛前，没怎么犹豫就抬手扒开了灌木，正对上了一双细长的眼眸。

        江槿月只看了一眼便长出了一口气，那是一双属于人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眸子里都是审视与怀疑的意味，显得不那么友善就是了。

        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会特意在雨天出来躲在灌木丛里呢？江槿月自认为是个好心肠的人，正打算问问那人是否需要帮助，眼前却陡然寒光一闪，不过顷刻间，一把银色的匕首就已经横在了她的脖颈间。

        此人一言不发却突然对她发难，把毫无防备的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江槿月自知此时不宜与之硬碰硬，只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双眼，飞快地辩解道：“这位朋友，我只想问你需不需要帮忙罢了，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还请高抬贵手。”

        脖颈上那冰冷刺骨的触感还在，显然这人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江槿月深知只要他略一用力就能让她毙命当场。不知为何，虽然闭着眼睛，她却能隐约感觉到那对冰冷的眸子仍然死死地盯着自己，无形的压力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此人虽然看起来是个暴脾气，好在也暂时没有对自己下死手，总归还有一线生机。江槿月想了想，决定尝试与他讲明道理：“这位兄台，我正巧途经此处，并非有意打扰，还请……”

        “噤声！”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她面前响了起来，那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江槿月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刚想睁眼看看这位兄弟的尊容，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他的掌心就如他的眼神一般带着彻骨的寒意，江槿月与他大眼瞪小眼了许久，在心里把他骂了个体无完肤：拜托，我加起来也就说了几句话而已，而且我不都已经闭嘴了吗，你又犯得着再多此一举吗？

        眼前男人瞧着也就刚及弱冠，只看这张脸，倒也称得上貌如冠玉、仪表俊美。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神实在是多少有些令人心里发怵，而且脸色微微发青，似乎很不康健的样子。此刻，他一手死死地捂着她的嘴不放，另一只手上还紧紧地握着那把锃亮的匕首，活脱脱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江槿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得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有些欲哭无泪的结论：这位兄弟她是从未见过的。既然只是萍水相逢，又何必一见面就抄家伙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碰上了生死仇敌呢。

        她正打算再跟他好好理论一番，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正走在山路上。

        可是这会儿不是正下着雨吗？怎会有那么多人同时上山呢？总不见得都是想去城隍庙避雨的吧？江槿月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心一沉，呼吸一滞。那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男人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二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啧啧，中了毒还能跑那么远？可真是难缠。”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中毒？江槿月闻言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这位大兄弟，越看越觉得他那白里透青的脸色是中毒所致。又见他额头已然渗出了细微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看来这毒性还挺强。

        大兄弟见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斜眼看着她，眼中威胁之意更甚。江槿月皱起了眉头，心说这人是中毒了，气势倒是挺嚣张的，也不知道在逞什么能。

        “难不成是被他跑回城里去了？”二人还在这里无声地交流着，身后又传来了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的人早就在城外候着了，只要他敢进城，就必死无疑。”那沙哑的声音停顿片刻后，冷冰冰地说道，“继续搜！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是！”许多人同时做出响应。伴随着一阵刀剑出鞘的声响，那些人的纷杂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听着倒像是往四面八方散开了。

        江槿月大气都没敢出，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些脚步声了才终于放下心来。面前的男人看着满脸不安的她，叹了口气后轻轻地把手撤了回去，斜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既然不是刺客，就快走吧。”

        他的云纹锦服上沾染着大量的血迹，额头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全身上下又似乎只有那一把匕首防身。这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狼狈，偏偏口气还挺硬，又喜欢作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来。江槿月叹了口气，小声问道：“方才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吗？”

        “嗯，所以你大可直接入城，他们也不会为难你。”那男人侧过脸去望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自然也清楚，那些刺客目的明确，不会与她这个局外人过不去。可这位中了毒还嘴硬的老兄就不一样了，他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里，还不一定怎么死的呢。

        江槿月沉吟片刻，抬头提议道：“我知道城隍庙里有一条密道，不如我带你去避一避？”

        “不必了。若是被他们发现，你也会没命的。”那男人虽然态度缓和了些，但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只冲她一拱手便转过身走了。

        此人虽然不领情又总是冷漠疏离的模样，但说到底也是不想牵连到她。江槿月轻叹了一声，望着他修长落寞的背影，刚想再劝劝他，就见他的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江槿月没来由地心慌了一瞬，连忙小跑着上前，不由分说就扶起了他，压低声音劝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再逞能了，你的脸面就比你的命更重要吗？”

        “区区皮外伤，何足挂齿？”男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虽然这话说得十分大气，然而他的嘴角还挂着鲜红的血液，样子实在是凄惨无比。

        “小伤？”江槿月无奈地指了指他的脸。对方脸色一变，抬手抹了一把嘴，很快又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只冷冰冰地看着她，十分刻意地解释道：“我身边有细作，若非茶里有毒，我断然不会……”

        江槿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只好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知道您武功盖世了，然而虎落平阳被犬欺，您还是忍忍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城隍庙。”

        那年轻男人大约也是从未见过这样执着的人，疑惑地打量了她两眼，摇了摇头问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就当我爱多管闲事吧。若能救下一条性命，也算功德一件嘛。”江槿月不以为然地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听完她这一通大义凛然的言论，年轻男人沉默了半晌，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终于没有再阻止她。江槿月见他总算不再嘴硬了，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向山上走去。

        这男人看着瘦弱，扶起来也沉，二人还得时刻留意着身旁的风吹草动。是以，江槿月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带到城隍庙前。小小的城隍庙在微微细雨中更显古朴静谧，大门口一左一右伫立着两棵高大的古树，好像正在无声地凝视着来人。

        一路上担惊受怕的，总算是走到了这里，只要进入那条密道，就算彻底安全了。江槿月正要一鼓作气扶他进去，却见年轻男人脸色变了变，猛然停步扭头朝后看去。江槿月起先还不明所以，直到她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的诡异腔调。

        “找、到、你、了！”

        一听到这不怀好意的语调，江槿月就一阵头皮发麻。待她回过头去才发觉，一个手握染血长刀的蒙面刺客正站在他们身后，眼神阴鸷，笑意森然，不知已在暗中盯了他们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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