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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招魂一引


阴云覆月,寒风呼号而过,偌大的江府似被无尽不祥与哀怨的气息所笼罩,明明已至三月,屋内却萦绕着驱不尽的寒意。

        王芷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想到梦中那个七窍流血的女人,她不由毛骨悚然,只得哆哆嗦嗦地将被褥盖过了头。

        已至深夜,下人们早已在下房中沉沉睡去,江槿月的闺房中却仍点着灯。她独坐于一支红烛前,手中紧握一根漆黑的木簪,口中喃喃念着“大凉轩平何婉君”这七个字。

        当她重复念过七次后,终于微微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双唇微动:“招魂!”

        血色光芒乍起于手心,缚梦顶端的新月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红光,一阵悄悄潜入的阴风拂过。待她抬眸望去,才发觉面前凭空出现了个跪坐于地的年轻女子。

        这一身紫衣的女子,正是江槿月今日在院中瞥见的魂魄。待女子睁开双眼,看清眼前的场景时,眼中满是震惊与茫然,显然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江槿月静静地望着对方,心中很是确定,自己年幼时曾见过她。夏夜里,何婉君会静坐在床头给自己扇风,偶尔在深夜中醒来,半梦半醒间也会瞥见她为自己掖好被褥。

        说来也怪,即便她从未向自己言明身份,二人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但自江槿月第一眼见到她,就理所当然地将她认作了自己的娘亲。

        想来,怀胎十月、血浓于水,大抵如此。

        记忆中,江槿月未曾有机会看清对方的眉眼,只隐约记得她身形瘦削、眉目温柔。时至今日才发觉她的脸呈紫青色,面部肿胀、七窍渗血,就连嘴唇也泛着青黑色。若她真是难产而亡,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当年娘亲身怀六甲,王芷兰这是存心要她一尸两命,其心思何其歹毒?自己天生体弱多病,是否也有娘亲母体中毒的缘故呢?

        “您是我娘亲,对吗?”江槿月打破了沉默,虽心中已有所查,却仍盼望着对方给予肯定的答复。何婉君眼中虽隐有犹豫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答道:“是。”

        江槿月抿了抿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娘亲的声音,她虽有数不尽的话想说,却仍记着招魂的初衷,叹了口气问道:“娘亲为何至今不入轮回?可是因为王芷兰迟迟不遭报应?若是如此,我明日就替您讨个公道。”

        何婉君闻言只缓缓地摇了摇头,面上也没有丝毫怨色,平静地说道:“我没什么可怨恨的。旁人都说江乘清心术不正,是我听信花言巧语,非要逆了你外祖的心意下嫁与他。有这样的下场,不过咎由自取。”

        她原是公辅之门、忠良之后,却因识人不清葬送了青春年华,到最后甚至被人害了性命。事到如今再怨再恨又有何用?江乘清早已借了她何家之势平步青云、官至尚书,而她终究不过一缕见不得光的亡魂。

        过了半晌,江槿月才叹道:“您又何须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还不是他与您成婚不过两年就急着纳妾?偏生还纳了个蛇蝎心肠的玩意儿回家?”

        何婉君刚要开口,却看见了什么似的,神情瞬间变得张皇无措。江槿月本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了脸色,身后却冷不防地传来一人冷漠严厉的话语:“何婉君,判官怜你爱女心切,方允你逗留人界两年。你竟敢言而无信?是不把地府放在眼里了吗?”

        这声音隐隐有几分熟悉,江槿月下意识地回头,果然看见端坐于座椅之上的黑无常。他面色不善,手中还握着寒光闪闪的勾魂锁链。

        看这架势,若有个什么不顺心的,他怕是要动手了。

        黑无常素来是不太好说话的,江槿月正要求情,何婉君却抢先跪下,辩解道:“黑无常大人,妾身自知辜负了判官大人的好心。可妾身并非有意如此,只是命魂被一道士拘于江府十余载,无法离开。近两日,那道士的符篆法力渐弱,妾身才得以冲破封印。”

        “道士?”江槿月与黑无常同时皱起了眉头。那道士如此行事,未免太过缺德,即便何婉君不说,江槿月也隐约猜到了她口中的道士是谁。

        黑无常将锁链随手置于桌上,漆黑的瞳孔盯着何婉君看了许久,才“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既然没撒谎,又事出有因,此事便也罢了。你,随我走吧。”

        几日不见,黑无常果然还是那副没耐心的老样子,说不到几句就要走。江槿月心中仍有疑虑,便道了声:“等等!”

        何婉君也抬起头,哀求道:“还请黑无常大人再等等,妾身还有几句话想与小女说。”

        黑无常无奈地瞪了她们一眼,冷哼道:“真是麻烦。时间宝贵,请二位尽快。”

        “多谢大人……”何婉君恭谨地向他一福身,又转过身依依不舍地望着江槿月,轻叹道,“能看到长大后的你,对娘亲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今后娘亲不能守在你身边了,槿月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替娘亲报仇。”

        江槿月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怔愣了片刻才不解道:“这是为何?王芷兰害死了您,我作为您的女儿,替您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

        何婉君摇头叹道:“你这一生还长,怨恨他人对你并无益处。娘亲只盼你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让她帮忙送信的陶绫姑娘,也只盼着心爱之人能好好活着。人活在世上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心愿,死后方知这世间除却生死皆为虚妄,仿佛大彻大悟。

        “……您方才说命魂被拘于江府,又是怎么回事?您说的道士,是不是给我批命的那个?”江槿月不愿让她担忧,却也不愿骗她,只得岔开话题,问出了想问的话。

        何婉君点点头,答道:“你体质特殊,易招鬼撞邪。审判过后,我求判官让我在人间多留两年,替你阻挡邪祟。戚道长察觉此事后,只将我禁锢于江府,并未将我打到魂飞魄散,也算是好心了。”

        果然是戚正,他竟能以符咒禁锢魂魄?江槿月沉吟片刻,又觉得说不通,迟疑着问道:“既然他知晓前因后果,为何要说我强夺了您的寿数?又何必害您无法入轮回呢?”

        何婉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她这么问,愣了许久才摇头叹道:“我也不知。不过,枉死之人怨气深重,有我镇着,也能保你不受鬼怪侵扰。这么看,戚道长也算我的恩人了。”

        她语气轻松,似乎早已释然。江槿月原以为是自己年岁大了,那些厉鬼邪祟才不敢近身。她从未想过,竟是母亲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

        被一纸符篆封入地下,在那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地方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十几年,何止一个苦字了得?

        戚正轻飘飘的一张符篆,困了何婉君几千个日日夜夜,他究竟想做什么?江槿月低垂着头,陷入深思。

        岂止是那一张符篆?他一句“强夺母亲寿数”,又何尝不是困了她江槿月这许多年呢?此人居心叵测,日后若有机会,必要和他好好算算总账。

        “天快亮了,跟我走吧,话是永远说不完的。”见何婉君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黑无常便抬手在她额上一拍。

        消失前,何婉君最后看了江槿月一眼,似要将女儿的模样牢牢记在心底,再不忘怀。江槿月沉默良久,抿了抿唇,冲黑无常拱手道:“大人,我娘亲就麻烦您了。”

        一贯不爱多言的黑无常破天荒地冲她咧嘴一笑,宽慰道:“主上不必伤怀,她这一世命途是坎坷了些,可没准下辈子能顺风顺水呢?六道轮回、因果循环,世间没有比地府更公平的地方了。”

        难得黑无常嘴巴里能吐出一句好话来,江槿月虽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很诚实地答道:“伤怀?我为何要伤怀?于我娘亲而言,抛却生前事也算解脱。我只是想着,要怎么给那些个恶人一点教训罢了。”

        一片好心喂了狗的黑无常:“……”

        江槿月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脸色黑了,琢磨了片刻又奇怪道:“还有,大人您为何称我为主上?说起这个,我还想问问……”

        黑无常自觉失言,顷刻收起笑意,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隐无踪。虽然他不说,江槿月还是看出了他的慌张,但地府的人总是神神秘秘的,她也没往心里去。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想来作恶多端之人仍在酣梦中。江槿月静静遥望群星,只将嘴角一勾,淡淡道:“王芷兰,你休想高枕无忧。”

        三日后。

        轩平东城,烟波楼内。

        沈长明于窗边静坐,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不知雅阁中焚的是什么香,香气清甜细致、温和内敛。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了,等的人却始终没有来。一楼大堂传来曲调悠扬的古琴声,声声入耳、如鸣佩环,可惜他无心听琴,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起身想再添些茶水,低垂眼眸时,却隐约瞥见茶盏中微微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倒影。

        那人一身龙袍,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中总有疑色,开口时神色威严:“昨日,皇后同朕说,你有意于江尚书之女?你是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但江乘清的女儿不妥。”

        “……与朝政无关。只是近来城中风言风语不断,百姓说她是天煞孤星,连国师都说她命不好,大抵是活不长的。你的婚事不可儿戏,你可想清楚了?”

        “长明,你须得明白,感情对天家而言最是无用。朕知道,这些年来,为着你母妃之事……罢了,你若执意如此,便随你高兴吧。”

        无用?对满心权势皇位之人确是无用,对他而言却并非如此。沈长明不屑一笑,正打算将茶水连同这个喋喋不休的幻影一同泼出去,雅阁外却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哎唷,江小姐您可算来了!我家主子都等您许久了,快请进吧。”

        这是侍卫长的声音,态度十分恭敬,语气也很温和,就是这话说得实在不过脑子。

        他堂堂怀王殿下,不要面子的吗?沈长明一翻白眼,心道若有机会,还得好好教教侍卫们何为说话之道。

        “多谢侍卫大哥,有劳了。”

        推门声与少女清脆的嗓音同时响起,江槿月缓步入内,一见了他就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冲他略一欠身,笑道:“王爷,我来晚了,劳您久等了。”

        沈长明侧过脸来望着她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心里忽地一松,不禁笑道:“江姑娘还知道自己来得晚啊?我可是很忙的,你要再不来,我就得走了。”

        江槿月本是随口与他客套两句,一听这话就迷茫地眨了眨眼,疑惑道:“啊?不是约了未时三刻吗?我还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怎会迟到?”

        明明是他来得太早却死不承认的沈长明:“大约是在路上看到了什么糖葫芦摊子,一时迷了眼,就耽搁了时辰吧。”

        虽说买了糖葫芦却到得很准时的江槿月:“……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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