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雪近一周才停。
恢复拍摄的第一天, 风力就正好,只是气温还低。
宁茜的戏瘾忍了几天早就受不了了,拍着胸脯跟方导保证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得能武松打虎, 方导这才允许她开拍这场外景。
第五十七镜,难度不小的一段打戏。
宁茜戴着头套假发上威亚,在空中一段“扇舞”, 以一敌百对抗一众世家道人之后,灵敏地化作原形逃入雪地中。
仙侠片的打戏, 动作难度倒是不大。
反正有后期特效师的加持,一个眼神都能秒杀一片。
只不过是保持体面比较困难而已——
方导:“卡卡卡!秦滟的头发飘脸上了!妆造!”
绳子把宁茜缓缓放到地上, 唐缘哼哧哼哧地跑过去, 一通上气不接下气地补妆。
卡上发夹的末了,宁茜听见唐缘小小声地在祈祷:“关公在上, 风往东吹……”
宁茜:“为什么要拜关公?”
唐缘振振有词:“他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嚼树叶子就能改变天气!”
宁茜:“……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位可能是诸葛亮。”
唐缘:“……真的吗大小姐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宁茜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信你去问黎洛。”
唐缘看了眼人群远处站着的男人, 矜贵又冷淡,浑身都萦绕着一种和乱糟糟片场格格不入的气场。
唐缘吐了下舌头,小声说:“我才不敢哩!”-
“众道友, 随我号令!阵起, 万剑归宗!”
对面, 为首的道人大手一挥,其后演员呼啦啦跟上, 众人汇剑成海,尽数射向空中的狐妖秦滟。
秦滟一袭红袍烈烈, 三尾灼赤焰, 踏空而立, 美眸里闪过一丝狠光,啪地一声展开铁扇,妖力瞬间暴涨。
方导:“鼓风机,鼓风机!打光!”
台下乌泱泱一通作业,群演如临大敌、四散奔逃。
正当宁茜以为这一镜总算能过时,忽地一阵山谷风自下而上吹过来。
红袍直接掀翻,露出里头的大裤衩子来,还是红配绿牡丹纹样的,非常招摇。
方导:“……”
宁茜:“啊啊啊啊我恨!!”
黎洛:“噗。”-
第六次拍摄,终于完成了这场空中对抗打戏。
围攻道士们群起而上,秦滟双拳难扛千手,只能以烟雾迷惑,迅速切回了狐狸的原形,蜷缩在了石缝后面。
宁茜带上狐耳头套,身后的狐尾机敏地竖立,谨慎地避开了搜索的一众道人。
“好,逃!”
听到方导指令,宁茜缓缓弓起背,以狐狸的姿态蓄力,扑倒了面前一个小道士,迅速地封住他的五感,借着一道细缝冲出了层层的围猎!
身后爆起剑气,秦滟不敢逗留,脚下步伐飞快。
待到冲入雪地里,她又变幻回人形。
木屐不知道落在了何处,她只身披数层纤薄的粉纱,娇躯玲珑隐现,赤足在雪地里奔跑。
“远景退!特写拍脚!”
摄像组应声迅速变幻走位,先前的群演已经退场,道具组纷纷后撤让出位置。
黎洛也向酒店的方向退了些许。
反倒是洛一鸣,傻呆呆地蹲在雪地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雪地里奔跑的宁茜。
“宁老师好厉害啊……快要摔倒的时候居然会弓起背,模仿狐狸的动态。”
不知为何,黎洛凝起了眉,目光极冷地扫过洛一鸣。
“后退。”
洛一鸣打了个噤,讪讪地挪到了后面,不敢再盯着宁茜看了。
“好了好了,距离够了!”方导喊了两声,嗓子不太好,又举起了喇叭,“小宁!宁茜!别跑了!拍好了这段!过了!”
喇叭声音时断时续的,宁茜还在雪地里光着脚一通乱窜。
唐缘站在先前拍空中打戏的位置,离雪地还有不远距离,急得鞭长莫及。
方导遥遥看过去,冲洛一鸣大喊:“喂!小洛!去喊一下宁老师!”
“再跑下去又要折腾病了!”
洛一鸣重重应了一声,还没等他甩下身上的戏服,就看见旁边一个人快步迈进了雪地里,步伐极大、却很稳健。
洛一鸣:“?”
方导喊的不是我吗?
他盯着那人的背影一通苦思冥想,忽然一拍脑袋。
——资方大佬真是太看重他们《潋滟》剧组了!
不但亲身下场教大家演戏,还这么担心女主演的身体健康!
洛一鸣感动得无以复加,抬手抱了两个暖水袋追进雪地里,差点哧溜滑个屁股墩。
“大佬大佬,我给你和宁老师送暖水袋来啦——”
雪地里风太大了,宁茜根本听不清那边方导的喊话。
拍摄过程里,不论是演员还是摄影团队,都要随时听候他的指令,因而宁茜也不知道,究竟哪句指示是说给她的。
一镜结束之前,她肯定不能停下来。
宁茜只能按照台本所写的,一直在雪地里奔跑。
『……秦滟身披轻纱,在雪中奔跑(注意仪态),多次跌倒(三次,特写一次,远景二次),迅速爬起并继续躲藏。跑动过程注意狐狸姿态:轻盈、机敏。』
宁茜光着脚在厚厚的雪上跳来跳去。
这片雪地是专门装饰过的,原本是山顶观景台。上面铺了厚绒,如今又积了厚厚的雪。
虽然知道底下是平坦的,但宁茜落脚的时候还是宛如一只脆弱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轻点,摸清后才敢落足跳跃,躲藏到下一块石头缝间。
狐耳始终机敏地竖着,一双眼睛四下里不住打量。
她每跃出一步,身后拖曳的蓬松狐尾也轻轻一晃,擦掉雪地里她留下的爪印。
因为听不见方导的打板声,宁茜估摸着时间,一连逃了三整圈,才徐徐脱力地在某块大石头上坐下。
太冷了,冷到两只脚快失去知觉了。
她的衣服也极薄,为了营造出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一层层洋葱似的裹着的纱没有一点儿保暖效果,尽是逃跑的拖累。
宁茜使劲吸了下鼻涕,自暴自弃地抱着膝盖坐在石头顶上了。
不想走了,一步也不想走了。
等唐缘拿棉靴过来再说。
宁茜可怜兮兮地把一层层的粉纱卷起来,夹在胳肢窝底下瑟瑟发抖。
黎洛快步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窝在雪地里圆墩墩的一小团。
他脱下身穿的风衣,披在宁茜背后:“快起来。”
宁茜抖抖索索地把他的风衣缠在了身上,两只脚冷得发僵,站不起来了。
宁茜咬了下发乌的嘴唇,问:“唐缘呢?”
黎洛没搭腔,反倒是用手捂了下她的脚尖,像块冰一样凉。
宁茜一激灵,脚趾都蜷了一下,湿湿冷冷的蹭在黎洛掌心里。
“呃,抱歉——”宁茜又羞又尬,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鼻涕快掉了,立马闭上了嘴。
黎洛抬眼看她,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他抬手把宁茜整个打横抱起,在雪地里走得大步流星。
宁茜猛地一惊,连忙叫唤起来:“哎哎哎,嘶,你慢一点。”
她猛地吸了下鼻子:“这底下的毯子湿透了,特别滑——”
然后洛一鸣应声砰咚摔在俩人面前。
洛一鸣:“……嗨?二位热水袋有需要吗?”
宁茜怀里揣着两个热水袋,被黎洛抱回片场的时候,唐缘正在手忙脚乱地给她翻围巾棉袄。
黎洛把她放在棚里吹不到风的躺椅上,宁茜滴溜一下就缩成了一团,把脚贴在大腿底下取暖。
黎洛接过唐缘递来的棉袄,语气有点硬:“换上。”
宁茜抬起眼,圆溜溜地瞪了他一会儿,磨磨蹭蹭地松开了身上裹着的、黎洛的风衣。
太冷了,她不想脱。
黎洛的风衣里很暖和,还带着他的体温。
看她磨蹭,黎洛干脆把棉袄给她直接卷上了,压了下她试图解开风衣盘扣的手:“冷就都穿着。”
“那你呢?”宁茜问。
“我不冷。”黎洛转过头去,侧颈的线条很清晰,耳尖有点红。
宁茜盯着他的耳朵看了一会儿,又看见黎洛从别人手里接来姜汤。
片场的人闹哄哄的,远处很喧闹。
黎洛端着碗汤,拿着柄小勺对着她。姜汤热腾腾的,白气缕缕飘散。
宁茜皱了下眉,抬手准备接:“谢谢。”
黎洛看着她冻红的指尖,没将碗递上,反倒是舀了半勺姜汤,轻轻吹了下送到她嘴边。
宁茜的脸有点热,可能是刚才在风里吹的,还有点难为情。
她勉强凑上前去抿了那一口,嗓子里一下子逸开辛辣的暖意。
黎洛却恍若一无所察,勾了椅子坐在她面前,施施然给她喂起了姜汤。
一口、一口、又一口。
宁茜感觉自己的体温已经慢慢恢复了,方才冻僵的手脚也恢复了知觉,踩在雪里的脚趾酸痒发热,让她有点难受。
宁茜换了个姿势盘坐着,把脚埋在黎洛风衣的里边,像是冬天的麻雀,窝成圆乎乎的形状,一动不动地保持热量。
黎洛看她的面色恢复了不少,眉眼间郁结着的寒意总算散开了些。
等到碗里的姜汤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底儿,勺子舀不起来的时候。
宁茜终于忍不住探出手来,夺了碗自己往嘴里灌。
接下瓷碗的瞬间,她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抓牢。
还是黎洛很有先见之明地没有松手,在底下托住了碗沿,才没落得一个“碎碎平安”。
宁茜把碗底的姜汤一口闷了,喉咙里辣得有点痒。
黎洛顺手接了碗,从旁边的茶壶里倒出一点儿热水,轻车熟路地送到她手上。
宁茜顿了下,还是把水喝了。
很舒服的温度,比方才的姜汤稍凉,恰好可以润嗓。
宁茜看了眼还坐在自己跟前的黎洛,只穿了件浅色的针织衫,很安静地望向她的面庞,眼角带着一点清浅的笑。
恍惚之间像是少年时。
——她总是喜欢抢黎洛的桌子做作业,把他逼得无处可去,只能拎着本高等数学坐在窗台上,支着腿翻书。
他看书一向快,往往是黎洛一册看完,宁茜的卷子都还剩下大半。
有的时候她写着写着抬起头,就会看到黎洛坐在她面前,松松地靠着墙,目光很安静地落在她身上。
那时候,她都是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比如桌上的抽纸——一边丢过去一边骂他,“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但过了很多年,再这样对望的时候,宁茜却不可能再说出那样刁蛮任性的话来了。
她两手把碗送回去,低声说:“谢谢。”
“我好多了,帮我喊唐缘吧,我准备一下后面的戏。”
黎洛点了下头,起身将碗送回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宁茜抬眼一看,哪儿有唐缘的影子。
“唐缘不在?”
“嗯。”黎洛很坦然地应了,“今天天气情况好,方导准备追拍几场,她在那边协助服道。”
宁茜狐疑地点了下头:“喔。”
平日里唐缘都是跟她不跟组的,今天看来是真的很忙。
不过外景戏积压了太久,那头还有盛宇的人虎视眈眈,方导着急,也是能理解的。
宁茜咬着指尖想了下,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彼时的唐缘则是一脸莫名地站在方导旁边,满头凌乱。
——资方大佬要她来协助拍摄。
大佬的话她哪里敢不听,可是她是宁茜的私人助理啊!
就算大佬说,宁茜那边有他照看着不劳费心,但她对拍摄也是一窍不通哇!
唐缘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方导,嘤了一声:“方导……这边还需要打杂的嘛……”
宁茜看着黎洛在手上展开了条毛巾,酒店的款,漂白剂洗过很多次的惨白。
他取了开水浇在上面,又慢慢将多余的水拧干了,毛巾上缭着热乎乎的蒸汽。
宁茜往前够了点儿,想看清楚他在干嘛,黎洛却忽然回过了身,对她说:“脚伸出来。”
宁茜有种被抓包的羞愤,把脚背往大腿根儿又缩了缩,盘得像在练瑜伽,很警惕地瞪着他:“干嘛!”
黎洛温温地笑:“给你暖暖脚。”
他又说:“刚从雪里出来的时候不能直接用热水泡,现在你身上回温了,得赶快处理下了。”
“不然容易生冻疮。”黎洛顿了下,很精准地把握了她的痛点,“会变丑。”
宁茜小小挣扎了一番,把一只脚探出来。
从雪地里踩了一圈,她的脚又冷又热。
脚背还是凉的,脚底的血管却胀起来,看起来还有微微的红肿。
她弓下身,想去接那条毛巾,还是不出所料地被黎洛拒绝了。
他蹲在她的面前,安静地垂着眼,用冒着热气的毛巾一点点暖她的脚。
这个角度看过去,黎洛的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会吞没那颗小痣,流星似的一晃又一晃。
黎洛把她从脚趾到踝骨的位置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烫了另一条干净的毛巾,轻轻地将她的脚卷上,暖洋洋的感觉一路爬上来,浑身松软。
他的指尖从脚底蹭过去的时候,宁茜有种小蚂蚁挠心似的痒。
“……不用了!”眼看着黎洛还要替她抹身体乳,宁茜终于受不了这种程度的、缓慢而亲昵的折磨了。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很暖和,谢谢你,我已经恢复了,我也拿得稳,我习惯自己来!”宁茜红着脸大声说,从躺椅上站起身,抢过了那瓶身体乳,猛挤了满满一手,胡乱地抹在脚上。
她没法儿再由着黎洛这样伺候下去了。
宁茜的心跳得很快,或许是少年时的悸动和眼前的羞赧混合在了一起,她的脸涨得绯红,却不敢看他。
像是自我保护机制的警铃作响,宁茜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我可能,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没有那么快。”
宁茜咬了下唇,满手油腻腻的身体乳让她没处去蹭,她只能一遍遍地搓着自己的脚尖,“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也很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不管是在我感冒的时候,还是平时,你真的很会照顾人。”
但是她不能再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自重逢以来,这些话她已经憋了很久。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同黎洛相处——太过亲昵会陌生,太过生分又感到难过。
她试着像原先一样,轻松快乐地同他玩笑,却总觉得隔了一层透明的膜,走不到真正亲昵的最后一步。
毕竟,她已经不是那个会叉着腰,理所当然地叫黎洛抱着她、哄着她、蹲下来给她当马骑的小孩子了。
“你教过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宁茜忽然说。
黎洛很安静地托着毛巾,蹲下身看着她。
“我都做到了,你看我和剧组的大家关系都很好。”宁茜的声音有点哑,“我是不是很厉害?”
黎洛顿了下,轻轻地笑:“嗯,茜茜特别厉害。”
宁茜的睫毛颤了下:“你还教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能去指望别人……要靠自己。”
黎洛轻声应:“嗯。”
宁茜说:“我也会了的。我现在什么都会的,不会的也可以忍一忍。”
“苹果不洗干净也不是不能吃,头发也不一定非要吹到全干。”她忽然涌来一点没来由的委屈,颤着声道,“哥,我没那么娇气。”
虽然唐缘还是喜欢笑话她“大小姐”。
但她真的已经不是那个,磕一下碰一下就生气得哇哇哭的小娇气包了。
刚刚毕业,还没同现在的公司签合约之前,她还住过十个人的合租房。
房里经年潮湿,她要用吹风机吹干裙子,赶去片场面试一个小小的龙套。
黎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抱住了她,掌心还带着毛巾蒸腾的温度,熨帖的热意覆在她的肩膀上。
黎洛的嗓音低哑,避开了她敏感的位置,在她身侧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们茜茜,永远是最优秀、最坚强的。”
“……都是我不好,一走就是那么多年。”
“……”
“这一次,我不会再走了。”黎洛的目光眷恋而温沉地望在她脸上,“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宁茜红着眼看着他。
黎洛轻轻地去碰她的指尖,将她还没抹匀的、水果香味的身体乳缓缓地蹭在自己的手背上,低声问:“……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继续娇惯一下,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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