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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护林人伊万


陈河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里,卡赫莎对他所表现的震惊却视若无睹,因为早在意料之中。

        “其实霍恩星人并不知道我们叫他们霍恩星人,这是地球人一厢情愿给他们添加的标签。他们称自己的星球为暗质,因为每一百个地球年里,暗质星仅能获得一次安宁,时间还持续不到三个地球月,其他日子,他们就只能在极其可怕的灾难环境里度过。”

        话说到这儿,陈河再没耐心往下听,更别提问问题了。对于与卡赫莎的会面,他有了一个决定性结论:整整一上午的宝贵时间,全浪费在了一个疯子身上,他堂堂一镇的镇长,竟给一个外表漂亮迷人,实际精神失常的洋疯子给耍了!

        客客气气把卡赫莎送到门口,陈河到目前为止,听到的最为满意的一句话是,卡赫莎说她很忙,今后不可能再专门跑来娜塔莉镇,所以放火烧林的事,就全靠陈河自己策划了。他要没本事办妥,就只能自食其果,总之来这一趟后,她再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不管她以前做过什么,现在都已经做出了补偿,今后可以心安理得地过日子了。

        卡赫莎走后,陈河确实没向任何人提及她的到访,原因绝非是他也认为这天大的机密不可向外泄露,而是生怕在别人眼里落下笑柄--令人尊敬的镇长连个疯子都辨不出来,还恭敬礼貌地陪她聊了一上午。

        不过陈河有一个坚持了几十年的好习惯,就是写日记,那天晚上临睡前,他把与卡赫莎有关的笑话记在了日记本里。萤火虫发光的原理他记不住,物理病毒是何物他依然不理解,就仅详细地把养鸡场的比喻写下来,当写了一个好笑但有点血腥的故事。

        合上墨绿色硬壳日记本,已经是凌晨一点钟,陈河打个哈欠准备睡觉,走到床边时想想,又折返回书桌,重新打开了日记本。

        在日记末尾,他补了一段话:如果这世上真有外星人就好了,至少在地球处于战争带来的伤痛中时,他们的星球能为我们提供避难所。总之卡赫莎编的这个疯故事,我打算讲给我的小孙子听,或许等他长大了,站在白桦林里数萤火虫时,那些亮闪闪的甲壳虫能取代天上的繁星,将童话里的外星人送到他面前,与他对话。

        那天之后,有外星人要借小小萤火虫炸毁娜塔莉镇这件事,彻底叫陈河抛去了脑后。白桦林依然茂盛,叫二麻子的恶棍邻居也没出现,所以别说劝阻镇民,连陈河自己也时常往白桦林跑,不为谋划怎么纵火,而是去看望一位叫伊万的老人,给他送些生活必需品。

        白桦林是原始森林,占地超一百公顷。虽然相比大兴安岭和长白山,它仅是一个仰望巨人的孩子,对娜塔莉镇的居民来说,它却是一座蕴含丰富自然物产的宝库。

        伊万就是这座宝库的守护人。

        哪怕陈河本人,也弄不清伊万到底是什么时候住进老林的,到今年为止,又有多大年纪。总之只要见到他,就会感觉他仿佛是一棵树皮干裂的老树,已老到难以数清树干上的年轮。

        白桦林压在中苏两国的边境线上,被长达27公里的边境线一分为二。伊万的木屋搭建在林子正中央,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就处在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国籍难以界定。

        不管他往林子哪一端走,都会被边防哨所的士兵拦阻,千篇一律地找他要过境文件,他当然拿不出来。

        绥芬河市人民政府成立后,曾多番派人光临伊万的木屋,表示只要他愿意,中国政府可以向他授予公民权。与中国一样,边境线另一边的苏联符拉迪沃斯托克市(海参崴)也曾有专人与老人接触,表明同意接纳他加入苏联国籍的意向。

        然而伊万看似年老力衰,思想却比千年老木还坚硬。他无意加入任何国籍,也无意走出那片绿色的林海。他自愿承担得不到任何报酬的守林任务,直到百年后给葬在白桦树下,从此化为山魂,继续守护他所钟爱的大自然。

        谁也不能强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按别人的意愿行事,加上他没有家人,就更难找到劝服的途径。试过几次而未果后,边境两边的政府不得已都放弃了,于是伊万就成了全世界最自由又最不自由的人--无论哪国政府都约束不了他,可白桦林也成了他的囚笼,哪怕从林子里走出去一米,都有可能被当作偷渡者给击毙。

        每逢周五下午,陈河就会拎一大包生活用品和两瓶52度的高粱酒去探望伊万,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已成了惯例。

        这种对长者的关怀,与他的镇长职务无关,因为伊万的执着与对大自然深厚的情感,令他对老人的敬慕油然而生。在吹着贸易风,拜金主义横行的边境城市,这样安于平庸且无私奉献的人,确实找不出几个。

        卡赫莎走后两月的一个周五下午,陈河走进白桦林,走向了那间冒着炊烟的小木屋。

        伊万给一片刚冒芽的小树苗施了杀虫药后,就穿着沾满泥土的皮工作服,套着黑胶皮套鞋,坐在门口的树桩上抽老烟。其实他是在等待陈河的到来。

        第一次见到陈河时,那还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他俩很谈得来,结成忘年交后每周五都坐在一起喝酒,一喝就喝了快三十年。眼看陈河已经有了孙子,也正渐渐步入老年,对这个忠厚的东北汉子,伊万也有了割舍不断的感情。

        远远望见陈河走过来,伊万无表情的皱脸隐现一丝笑容,又重重吐出几口白烟后,把笑盈盈的陈河让进了屋。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东北的盛夏虽没有南方那样灼人,走在大太阳下也能汗流浃背。

        不过坐在林中小屋里,仿佛又回到了怡人的春季,热辣辣的烧酒穿肠而过,也不会觉得有多燥烈。

        小屋左边是门,朝娜塔莉镇的方向开着,右边是窗,假如视线能穿透浓郁的密林,就看得到飘着锤子镰刀五角星红旗的苏维埃军事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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