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被子
许故去二爷爷家里看了。
他家已经算是村里比较穷的，那里却比他家还要穷。
窗户是坏的，被子又脏又破，褥子很薄，下面铺了几层稻草。屋里冷冷清清的，看不出来是有人住过的样子，倒像是废弃多年的破屋子。
那个一直拉着他的手要让他好好读书的老人正躺在上面，没有一丝生气。
许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回家之后，他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眼神里一丝神采也无。
虽然他在书上看过古人很多冬天会冻死，却是第一次这般直观地感受到这世界的残酷。一个五旬的老人，在家里竟然被冻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现在是要上社会新闻的。
可在这个时代，大家却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有的人甚至说他算是高寿了。他明白，这不是人心冷漠，而是说的事实。而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浑身发冷。
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孙氏进来时，发现儿子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脸色极为难看。
“儿啊，你这是咋了，吃点儿饭吧，你早上就没吃，要饿坏肚子的……咳咳。”说着话，孙氏咳嗽了好几声。
听到孙氏的咳嗽声，许故猛然回过神来，紧张地问：“娘，您怎么了？”
孙氏摆了摆手，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道：“没啥，就是嗓子有些不舒服。”
许故皱眉，接着问：“是不是晚上冻着了？”他记得，昨日孙氏还好好的。
“没，真没事儿，过两日就好了，你先吃饭吧……咳咳……咳咳。”孙氏想忍着的，怕儿子分心，可还是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
许故抓住了孙氏的手，那手，有些冰凉。
“娘真没事儿。你爹跟你大哥去你二爷爷家帮忙了，不回来用饭了。你在家多少吃点吧。”孙氏又劝儿子。
孙氏出去后，许故怔了许久，突然把昨日从县城拿回来的本子拿了出来，拿起来毛笔，开始写字。
过了一会儿，孙氏见儿子没出来，又去了一趟。瞧着儿子在读书，她劝了几句，儿子没理会她。她出去了，把饭端了过来。
“你一会儿吃，别忘了，娘去你二爷爷家了。那里没人，娘去帮帮忙，你大嫂也去了，你记得吃饭。”
交代完，孙氏也出去了。二叔那边的侄子嫌寿衣要花钱，棺材也要钱，拒绝给他发丧。村长就找到了隔了不知几层关系的许大木。
许大木家里并不好过，还要供着一个读书人，日子紧巴巴的，前些时候都要卖闺女了。可纵然如此，许大木还是应了此事。
这一整日，许故都没出门，一直在不停抄书，白天抄了晚上抄。
最疼他的孙氏在帮忙，没发现他的异常。
抄了一天一夜，许故把十本书全部都抄完了，手哆哆嗦嗦的，连笔都拿不动了。
抄完后，他出门了，去了县城。
把抄好的书给了王掌柜的，许故问：“王叔，你之前说抄什么书最赚钱？”
王掌柜的心里一喜，笑着说：“自然是话本子。”这类情爱的书很多读书人认为低俗，认为浪费时间，是不屑于去抄写的。可这类的书又有不少人爱看。不仅读书人爱看，一些识得一些字的大家闺秀也爱看，常常遣下人偷偷过来买。若那字写的好看，更是能为故事锦上添花。
“给我拿十本吧。”
王掌柜的看出来许故的不对劲儿，但他没多问，把书给了他。在许故走之前，还是忍不住道：“许故，你要多保重身子。等你考中秀才，你能赚更多钱。”
“嗯。”许故点了点头，应了。
许故包好书，放到了怀里。
“那个，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一些。”王掌柜的咬咬牙说道。他这也是赌，赌许故能考中秀才，赌许故的人品。
许故心里一暖，道：“多谢王叔，不必了。”
出了书肆，许故回了镇上，去买了两床被子，一床七十文，他只剩下了十文钱。
他又坐车回了村里，把两床被子全都放在了许大木屋里。
晚上，许大木和孙氏回来看到了两床新被子，得知是许故刚买的，两人都很不高兴。
纵然是最疼爱许故的孙氏都想责备儿子了：“你咋买新被子了，还买了两床？”若是这被子是给儿子自己用的，她或许还不会说什么，可他竟然是给他们老两口的，多浪费啊！
“天冷了，您跟爹年纪大了，还是盖厚一些吧。”许故道。
许大木比孙氏冷静些，他肃着脸，问：“你哪里来的钱？”这被子颇为厚实，定是花了不少钱。
许故没说话。
“到底哪里来的钱？”许大木又问，这回他神色更加严肃，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这一百多文钱可不是小数目。他最近几日心情很不好，再加上在外面听说了不少儿子之前做的混账事，对儿子说话时语气也重了些。
孙氏见他生气，看了眼儿子，连忙道：“孩儿他爹，你别生气，故哥儿最懂事了。”
许大木听说了，孙氏自然也听说了。
许敏儿看了看她爹，又看了看许故，鼓起勇气，道：“二哥昨日一直在抄书，昨夜一宿没睡，抄了一夜的书。”
她昨晚看到二哥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想着娘不在家，她便壮着胆子想要去问问哥哥饿不饿，要不要给他做饭。结果打开门就看到哥哥在抄书，她跟他说话他也没理她。
听到许敏儿的解释，全家人都惊讶极了，全都看向了许故。
这一看才发现，许故的眼下青黑，眼里有血丝，脸色也苍白，一看便知熬了很久。
许田生这几日在二爷爷家里帮忙，没少听到旁人在背后议论弟弟许故。说咋没看到他，说他又出去玩了。明里暗里说他像二爷爷的侄子家一样冷血。然后那些人又说起来许故之前的事情。说他日日与地主家的公子混在一处，在外头吃喝玩乐，摆足了公子哥儿的架子。说他不正混，说他不读书。暗示他们，他们赚的钱都打了水漂，养了一个白眼狼。
从前许田生也觉得二弟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今日他才知道，他家二弟，懂事极了。
“我的儿啊，你当真抄了一日一夜？”孙氏心疼地问。
她昨日去儿子屋里时，儿子就在抄书。
许大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太重了，他也是太烦了，没控制住脾气。
“你抄这么急做什么，咋不好好读书？”
许故没说话。
孙氏抹了抹眼泪，道：“你还说儿子做什么？他定是觉得咱俩病了，怕冻着咱们才抄书的。昨日午时我离开家时，他一口水都没喝。”
许大木也明白过来了。儿子这是看着二叔冻死了，又见他们二人病了，怕他们跟二叔落得一样的结局。想通之后，许大木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这两日他哭了太多回，眼睛酸涩不已。
孙氏哭着哭着又想到了最近在外头听到的话，很生气，道：“那起子人都烂了心肝儿了，说我儿之所以考不中，是因为日日去镇上吃酒，去县城玩儿，不好好读书。全都是放屁，他们就是嫉妒我儿，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许故不知外头说起来他的传言，哑着嗓子道：“娘，您莫气，也莫跟人争吵。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儿子从前确实没好好读书，整日在外头应酬。但请爹娘放心，儿子如今是真的悔改了，会好好读书的。”
许故的变化家里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是信他的话的。
许大木道：“爹说过了，家里有钱，银钱方面不需要你操心。我跟你娘一定会保重身子。你别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上面，要好好读书。”
许故应了一声：“嗯，儿子记住了。”
孙氏见儿子状态不对劲儿，道：“故哥儿，你快回去睡觉吧。”
许故熬了两日一夜，这会儿站起来都有些浮，回屋前，他道：“爹娘，你们一定要用儿子新买的被子，你们若是不用，儿子……不安心。”
“行行，我跟你爹用，今日就用。”
许故回去之后，倒头睡了起来。
第二日，是出丧的日子。
许大木摔盆，许故一身孝衣站在他的身后。
看着坟墓，许故在心中默念。
二爷爷，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光耀门楣。
想完这句话，突然一阵风吹过，吹乱了许故的头发。
他想，他一定听到了。
丧事过后，许大木心力交瘁，身体和心理两方面受累，还是病倒了，这回是真的不能去镇上上工了。
许田生去镇上请了郎中，吃了一副药也不见好。
与此同时，村里又有老人去世了，有一位老人只比许大木大一岁。这些人，许故虽然叫不上名字，但都在村里见过。他们喜欢在村里晒暖，坐在村头忆苦思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许大木的病一下子就加重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开始交待后事。
许故毕竟是个配角，书中对他的交待并不算太多，只零星说了几件与他有关的事儿，那些事儿也全是他的混账事。至于许大木何时去世的，他就不知晓了。
看着许大木脸色一日比一日差，许故心中担忧极了，这日，他去县城找了王掌柜的。并向他借了一两银子，去请了县城最好的大夫去村里给许大木看病。
吃了两副药之后，许大木的病终于渐渐转好了。
经此一事，人人都羡慕许大木有个好儿子。
许大木算是运气好的，熬了过来，其他人运气就没这么好了。陆陆续续的，许故又听说了附近有人冻死，或者饿死。
这日，许大木能下床了，他坐在院子里看着明晃晃的太阳，道：“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看着瘦了一圈的许大木，许故不止一次地思考，读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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