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祭灶
康宁二十年,腊月二十三,天还未大亮。
宋府此刻却是热热闹闹,廊道上来来回回穿梭着不少丫鬟小厮,端着盆碗,神色匆匆。
今日是小年,小年祭灶神,是齐人的传统。
京城初雪昨夜刚至,屋顶上、地上满目雪白,几个小厮穿着灰色厚实的宋府仆衣在正院前扫雪,他们冻得耳朵和手都发紫,哆哆嗦嗦挥着扫帚。
灶屋那边儿噼里啪啦传来鞭炮声,一个身形极瘦的小厮叫张涣的,是这群人领头,装模作样扫了扫就犯懒歇着,听到鞭炮声便杵着扫帚嘀咕:“这都小年了,五少爷还没回呢。”
“昨儿恰好在正堂那儿当差,我听大管家和老爷说,五少爷快到颍州了,算算日子,不多也不少,恰好除夕夜回得来。”旁边的胖子江连是张涣的小跟班,其余人低着头扫雪不敢答话,江连凑过去,应了应。
“这位爷还是赶紧回来吧,我看五少奶奶脸色不太好……”
张涣越说声音越低下去,江连用缝一样的小眼睛朝他使了个眼色:“回来了也不会多好。”
赶巧另一边五少奶奶的贴身大丫鬟飞燕捧着一大盆祭灶糖从院中经过,因有些距离,俩人的谈话听不大清,偏偏“五少奶奶”四个字落入耳中。
她便疑心踱步过去,睨了两人一眼:“你们说五少奶奶说什么呢?嚼什么舌根呐?”
俩人一见是五少奶奶身边人,连忙收了脸色,纷纷低下头不答,干站着听飞燕数落:“成天都说些有的没的,也就只能当个小洒扫了。”
飞燕是个得势的奴才,狗仗人势,气焰嚣张。下人当久了,老被人训斥,现在训斥别人的机会来了,自然不会放过:“下次再让本姑娘听到你们嚼舌根,就让刘福割了你们的舌头。”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僵了僵身子,腰弯得更深了。飞燕满意地扭着小腰快步走去,江连呸了一句:“这小蹄子。”
“得了得了,莫和她计较。找死吗?”张涣眯着眼看向廊道,“我瞅着几房的人都走了,紫芝阁的主儿还没出来呢。”
闻言,江连笑道:“大哥,你数数手指头,我们一年来能见到那位主儿几次?两根手指头够不够?”
张涣却露出心向往之的神色:“确实不够,难得见上一回,真叫人过目不忘,难怪五少爷着了魔。”
飞燕此时躲在后头的枯树,她走远了又回头,想好好听听这群人到底在议论什么。得,原来是紫芝阁那狐狸精。
遂回去禀了五少奶奶,还不忘记添油加醋:“小姐,你看这些下人都这么说,您再对紫芝阁那位心慈,我看她就要翻了天了。”
这位五少奶奶姓林,名淑萱,是当今太后的母族之女,父亲林沐节是翰林院大学士,还被皇上封一个“富国公”,评他“学富五车,有强国之术”。林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家规甚严,遂养出林淑萱个谨言慎行的性子,她端庄持重,若论诗词文章,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可若论治理内宅、抓住丈夫的心,却是显得手足无措了。再加上她的母亲早年去世,无人教她此道。
此时她正在房中,对着菱花镜空叹,看着消瘦的自己。变成这般模样,也不过成婚两年而已。她还清晰记得,她正在闺房中写字。飞燕带着喜讯踏门而入,喜不自胜:“小姐,皇上给您和宋五少爷赐婚了!”
一向稳重的她开心得璀然一笑,眼眶甚至有点儿湿润,手中的笔都快握不住了。那样巨大的喜悦罩下来,她觉得不真实。
宋玺是宋左相宋骋的第五个儿子,并非是亲生儿子,而是过继。宋左相出身寒门,靠着科考中了状元,随后一步步加官进爵,在官场中摸爬滚打数年,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他还有极好的声誉。最为人称赞的,就是他平步青云后,没有嫌弃糟糠之妻,从老家把原配梁氏接回来,也没纳一个妾。
宋骋大器晚成,他的四个儿子一直养在乡下,被大字不识的村妇梁氏教养。宋骋左看右看不满意,瞅着这四个儿子横竖都不够好,才琢磨了过继这事儿,从老家的同族里过继了一个聪明伶俐的五岁男孩,还改了名字,叫宋玺。
过继来之后,宋骋并不区别对待,五个孩子待遇如出一辙,这小男孩是早熟的,知道四个哥哥背地里的嫉妒,很是用功。靠着才学考入了国子监,十五岁就考中了探花。现在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司业,掌儒学训导之政,总七学。
这官也不算多忙,偏宋骋有事没事会叫宋玺出京办事,宋骋权势滔天,林沐节和宋骋结为亲家后,算是和宋骋走得极近的一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宋玺出去了。婚后宋玺隔一段时间都会出走一趟,林淑萱也不敢多问,旁敲侧击,父亲和宋骋也从不多言。
直到有一日,宋玺带回了苏西婉。
西子之貌,婉儿之才,名震京城的绝世美女,前右相苏琢的掌上明珠。林淑萱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京城长安街上。那时她正坐在轿子里,忽听得一阵马蹄疾。
所有人都为苏西婉让道,她正快马加鞭往城门而去,迎接她凯旋而回的心上人——上官隽。
林淑萱从未见过上官隽,却是听过别人提起无数次。他是翩翩佳公子,是皇后的亲侄子,文武双全,是年纪轻轻的少将军。上官隽和苏西婉青梅竹马,成婚几乎是板上钉钉。
只可惜命运弄人。
边疆战起,上官隽再次出征,三个月后传来战事捷讯以及上官隽战死的噩耗,恰逢此时,苏琢被揭发谋反,在菜市口被砍了头。皇上仁慈,只让苏氏一族流放,贬为庶人。又过不久,皇后被废,上官一族同样被流放。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但她的婚期将至,纵使整个京城的人还沉浸在这一切的变换之中,还在为这一桩桩事唏嘘不已,林淑萱却是无暇施舍同情。她是整个京城最幸运的人。
本以为这一切悲剧都和她无关,她只是个旁观者。谁能想到,她还可以再次见到苏西婉,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扶着她进门,还为她跪了三天三夜。
宋骋气得罚宋玺打了几十个板子,林淑萱哭着给他上药,啜泣着:“你这是为了什么,她又不喜欢你。”
当时宋玺被罚跪着,林淑萱硬是按着自己不说一句,叫飞燕把一些从不了解的事儿打听清楚。
府中的下人倒是众口一词,宋玺和上官隽在国子监是挚友,和苏西婉也算认识。苏西婉名字取得好,然却非名副其实。
她被苏右相宠惯了,娇生惯养,脾气不好。虽然长相出众,却不爱读书,金玉在外,草包在内。偏只有上官隽能让她服服帖帖,而对待其他人,苏西婉都是拿着鼻孔看的。出身不算好的宋玺,自然入不了苏西婉的眼。据说两人还有过争执,两两厌恶。
既如此,怎么使得宋玺为了她甘愿被打板子,要死要活要让她进门当小妾?
林淑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问了宋玺的随从赵礼,才解了迷。
当时宋玺跪在祠堂不吃不喝了两日。飞燕得了林淑萱的令,小步走到祠堂,编了借口支开旁人,把赵礼从祠堂里拉了出来,塞进几锭银子:“我们少奶奶问你话,你如实回答。”
赵礼点头,所说和先前打听得一模一样,“不过,”赵礼话锋一转,“其实并非如此……五少爷他,先前心仪苏大小姐,恐怕只有我和少爷知道了。”
飞燕听得目瞪口呆,赵礼嘘了一声,“虽然听起来稀奇,但也算情理之中。托着上官少将军的关系,少爷和苏小姐是见过面的,苏小姐的长相,我觉着少爷有点想法再正常不过啊,我起初看到苏小姐,也被晃了神呢。但那是朋友的心上人,少爷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嘛。便把这心思藏得很深,少爷从没提过。可我陪着少爷去酒馆喝酒啊,少爷醉了还是我抬回来的呢,嘴里还念着苏小姐的名字呢……”
飞燕听得急火攻心,姑爷一向寡言,和她家小姐相敬如宾,竟也有如此时候。又往下听赵礼道:“不过,后面发生了一件事儿,少爷对苏小姐的心思也就淡了……”
“苏小姐美则美矣,论才学、品性,连少奶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啊!”赵礼诚恳说道,“就有次,她赶着马儿出城,撞了人,恰好少爷和我也在旁边,少爷把她拦下了,说了她一通,她还说少爷是狗,说什么‘好狗不挡道,你是哪种狗’咧!就这么着,少爷也不再去喝酒了。从此和苏小姐是陌路罢了。”
“那位苏小姐,眼里就只有上官少将军!上官少将军,确实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长相……咳咳,确实不俗!……但她也不至于都把其他人当成尘埃,就这么骂人,长得再美,就是少爷再有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赵礼说着,又往祠堂瞅了眼:“然也只是我以为罢了,少爷前些日子不过去了趟苏州,见到苏小姐在歌乐坊卖唱。虽说不卖身,但也是个出来卖唱的,成天和那些客人眉来眼去,顶多就算个半个清白。少爷偏偏就把她赎了出来,在苏州养了段时日,这不就接回来了。”
飞燕再也听不下去,这位姑爷把少奶奶当成什么呢?他和小姐的婚事,可是皇上定的!她丢下赵礼,直冲冲回了少奶奶那儿,一五一十禀告,不忘多说几句:“我看是这个狐狸精瞧着姑爷得势了,自己落魄,要扒着少爷不放了!”
林淑萱心力交瘁,喝了几口茶方定了定心:“如今夫君已经打定主意要她进门,我们阻止,也是阻止不了的。”
“听说那狐狸精住在白云客栈呢,我看到大管家要上家法了,姑爷这是要在鬼门关走一趟啊,狐狸精可是连影儿都不见。”
林淑萱顿时脸色苍白:“你说……家法……?”
飞燕点头,林淑萱便也顾不得其他,哭着去给宋玺求情了,然而宋骋叫下人拉开林淑萱怒道:“儿媳,你莫为这逆子求情!”他说打就打,林淑萱眼睁睁看着宋玺被脱了裤子生生吃了几十大板,打得血肉模糊。幸好宋玺也是习过武的,身子板儿硬,撑得过去。
“你这是拿命在换啊,不值得啊。”林淑萱的泪簌簌而下,宋玺只忍着痛道:“我答应过隽兄,要照顾她。”
“我的夫君是有情有义了。”林淑萱眼色黯淡,只能等着苏西婉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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