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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遗愿


  湘兰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贞祐二年,他转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往青州大破红袄军,名动天下,终于一洗二十年蛰居闲职寸功未建之耻。年末班师回朝,辔头所指的方向却已不再是熟悉的燕京城。立马怅然北望,浮云蔽日,他看不见半生梦萦魂绕的故园。

  开封的新府邸爽阔雅致,他却不愿呆在陌生的家中对着心怀鬼胎的妻子,下了朝就去丰乐楼里消磨时间。

  除夕夜,客人稀少,他才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白净清瘦的书生向对座之人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对座那人英挺劲拔,一望可知出身行伍,此刻正窘迫地摆手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见他上楼,那两人一齐肃然站起身来。

  攀谈中,他才知道原来那青年军士是丰州人,父兄皆曾居他父亲麾下,感念至今。酒过三巡,两个年轻人皆告辞而去、陪伴家人共度新春,他醺然四顾,找不到那双熟悉的红酥手。

  忽地,有一阵幽远清冽的芬芳渐行渐近,他取出银锭放在桌上,怔怔凝望着那篮娇艳的宫粉梅叹道:“这些我全买了,你早些收摊回家去吧。”卖花人却站着不走,亦不伸手取银。他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如水星眸,眸子的主人满面红晕,细声呖呖:“将军不记得我了么?……在莱州,是您从贼人手中救我出来的……”

  两日后,新春宫宴回府的路上,他再一次与她同坐车中。行至中途,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笑道:“我问你一事。”她身子一僵,指尖微微颤抖,侧首躲避他的凝视,强作镇定道:“何事?”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见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心下长叹一声,终是不忍,转而笑道:“我想纳一房妾室,想问问你——可肯?”

  “早该如此了。”短暂错愕之后,她的回答端庄得体、无懈可击,足以垂范后世,“多个人照料你,我也放心些。”

  他亦点头微笑:“夫人贤德,非寻常女子可比。”一边称赞,一边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手。马车突然停下,原来又到家门,他转身从容对家仆道:“去接戴娘子来,可仔细着,别出差池。”

  湘兰那时候还唤作湘筠。夜里,他搂着那陌生的青春胴/体,听她娇声讲述名字的由来。听到湘君湘夫人泪洒江竹,投水殉夫的时候,他没由来地悚然一惊,胸中突突直跳,生硬地道:“这名字不好,改了吧!”筠即竹,位列四君子,而另外三君中的菊与梅都有他此生不愿再触碰的记忆,念及此,他放柔了声音,抚着怀中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女子轻声哄道:“就改叫湘兰,好不好?”

  二月,他再度奉旨出征,离家时湘兰刚有了身孕,伏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十月班师,家中已添了玉雪可爱的女儿,湘兰怯生生地许诺下一个定会是儿子,他宠溺地抚过她年轻光洁的脸,笑得心满意足:“傻丫头,我早盼着能有个女儿了!”

  几日后,他升作枢密副使,行院徐州。临行前,湘兰恋恋地贴在他怀里,柔条冉冉,人如其名。他爱怜地抚她丝缎般的长发:“这次不害怕了?”湘兰温顺仰首,讪讪低笑:“从前是我多心了,长公主待我,当真极好。”他的手一顿,柔滑的发丝在指尖滞涩,良久,方笑道:“等我回来,带你去金明池骑马,我射柳给你看。”

  再往后,功肃青兖、威震江淮,加官进赏、位极人臣,妻贤妾顺、儿女双全,他已成为国中男儿向往的典范,孩童仰慕的英雄,再无人提起他落魄不安的前半生。

  

        

  壶中酒尽,仆散安贞将杯壶递还给完颜宁,微笑道:“这酒制得真好,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忍泪道:“我叫人再去买些来,您等一等我。”仆散安贞摇摇头:“不必了,你快回去吧。我是谋反逆贼,你在这呆久了不好。”完颜宁正色道:“我不信您会谋反。您不杀降卒,自有您的道理。”

  仆散安贞笑道:“那是为了什么?”

  “自野狐岭之后,大金主力已伤;贞祐南渡,又失河北辽东之地,这些年来北御蒙古,南开宋衅,还有西边夏人趁火打劫,山东红袄贼作乱。”完颜宁清晰地道,“连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军中士卒编制多虚,为将者无兵可用,所以您收降这些精壮宋军,是想补充兵源。再者,江淮水道密布,地形复杂,这些宋人熟悉地势,若收为己用,将来可免黄天荡、采石矶之苦,对吗?”

  仆散安贞颇为惊讶,点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明白。”他原本只当完颜宁是个小孩子,此刻知她见识不凡,顿起诉谈之心,又认真地道:“其实还有两层:一则,宋人见我受降不杀,将来便不会负隅顽抗,南征可省去不少麻烦;二则,宋室偏安江南,西夏苟延残喘,都只是大金的疥藓之疾,而真正的心腹之患,唯有蒙古……”

  “所以,您不愿与宋人再添一笔血海深仇。”完颜宁听到此处,心下便已了然,更觉悲愤气填膺,“而您礼敬赵氏宗室,也是为了能给将来联宋抗蒙留一条后路,是吗?我原以为唐人才有谢死表,宋人才有风波亭,没想到,今日大金也要自毁干城!”

  仆散安贞微微睁大眼睛,重新审视了她一番,心道:“这孩子竟这样聪敏!只可惜生为女子,又是这样的身世,一番才智没有用武之地。”想到此处,他叹了一声,低声道:“好孩子,你今日来此,便已报了当年之恩,与我两不相欠了。你方才这些话决不可再对旁人说起,更不要为我叫屈,记住了么?”

  完颜宁忍泪道:“侄女明白。您的冤屈,陛下并非不知道,只是欲加之罪而已,任谁去叫屈都会触怒天威,轻则受罚,重则丧命。”

  仆散安贞微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些,今后有关宋国之事,都不要插手。”

  完颜宁愈发悲怒:“我爹爹是宋人,陛下既这样忌讳,何不干脆杀了我?!”

  仆散安贞叹道:“若是寻常宋人倒也罢了,只是你爹身为宗裔,皇帝岂能不防?”

  完颜宁大惊失色,尖声道:“什么?!”

  “她不曾告诉你么?”仆散安贞一愣,“你爹是天水郡王之孙,论辈分,你是赵扩的姑母,宋国的县主。”他见完颜宁小脸惨白,又低声道:“所以,你千万要避嫌,快些回去吧。”

  完颜宁跌坐在地,脑中万念电转,转瞬间已全然明白过来。当年宋徽宗蒙难北狩,被金太宗辱封昏德公并迁往上京。因宋军抗金不懈,岳飞更杀得金军闻风丧胆,宋徽宗很快得到金人善待,晚年又生下六子八女,死后被追封为天水郡王,后人皆在上京绵延繁嗣。母亲自幼喜爱宋人文华,又擅瘦金书,赴上京祭祖时偶遇赵佶之孙,灵犀一点、字里结缘,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波折。此事涉及两国皇族,故皇帝严防死守,知者寥寥。而邢国长公主不曾相告,只怕是听到了她当时问潘守恒的那句“那我究竟算金人还是宋人”,恐她知道自己是赵氏血脉而生出异心来。她心道:“姨母既不信丈夫,也不信我,在她心里,只有大金的江山。”

  仆散安贞抬头看了看高处铁窗外越来越昏暗的天色,连声催促她快走。完颜宁点点头,待要起身,忽又想到一事,复又跪下郑重地道:“侄女斗胆,请问姑父,可还有什么心愿么?”

  仆散安贞一怔,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身上手铐脚镣一阵叮当,回响在空荡荡的死牢中尤为刺耳。他挺直了背脊,微微仰头看着前方的虚空,面沉如水,一字一字道:“愿我大金的死牢之中,从此再没有忠臣良将。”语毕,他又低头对完颜宁柔声道:“还有,愿你和纨纨将来都能有个好归宿,不要再像你们的母亲那样。”

  “纨纨?”话音未落,完颜宁已从他的神色中猜到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是我的女儿。”仆散安贞微笑,仿佛看到了小女儿清澈见底未染风霜的小脸,一身凛凛威势尽化作慈父温柔,“她才六岁,和你一样,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完颜宁点点头,心中暗暗起誓定要保护好这位小妹妹。她复又抬头看了看仆散安贞,有些不忍,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轻声问了出来:“姑父,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姑母么?”

  仆散安贞闻言一愣,随即慢慢转过身去,走到高墙边的阴影里,背对着完颜宁。黑暗之中,完颜宁只听见他身上镣铐轻轻作响,良久,才萧索地道:“并没有什么话。”

  “并没有什么话。”他记得她也曾这样说过。

  

        

  湘兰进门后,他与她相见日稀。

  远征回府,湘兰抱着纨纨跑来迎他,含泪带笑的眼里写满了恋慕与依赖。她姗姗来迟,脸上挂着雍容端雅的微笑,措辞更是周全得体:“你一路风尘劳苦,早些休息。我已告诉九华他们,明日再来向爹爹请安。”他亦不吝赞美她的贤德与体贴:“多谢夫人,想得如此周到。”

  在家的日子里,他也极少看见她。他固然绝足于她的房门,她亦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湘兰不安地拉着他的手:“长主免了我的定省,叫我只安心侍奉您。”他侧首不答,只宠溺地揽住她,又抱起纨纨,娇女嬖妾,无限爱怜。

  兴定三年,他自淝水凯旋而归,途中便听说了沂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时隔多年,再度踏足她的院落,他沉默,她亦不语,在长久的静默中一起痛惜怀念那个送他们鸳鸯菊、祝福他们白首同心的小女孩。

  天色渐晚,她先从哀痛中回过神,体贴地道:“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多保重,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参汤已送到戴娘子那里了。”他木然颔首,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身问她:“夫人还有话对我说么?”

  她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话。”

  

        

  完颜宁站起身,向仆散安贞轻声道:“姑父,我走了。”仆散安贞并未转过身来,亦未答话,完颜宁只听得镣铐相击之声锒铛一响,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了,便静静等他。须臾,果然听他叹道:“罢了,你去告诉她,我不恨她。”

  完颜宁忍住眼泪,点点头道:“是。”她又郑重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听到仆散安贞叫她。

  “宁儿,还是不必了吧。”他转过身来,自嘲地笑笑:“她哪里会在意这个,不必多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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