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结发
过了几天,王渥来告诉完颜彝,说葛宜翁向军中告假要回家休养,完颜彝公事公办地允准了,王渥皱眉道:“良佐,我看此人性情乖张偏狭,只怕另有所图,你不可不防。”完颜彝沉吟道:“他要回家养伤也是应当的,我行得端正,不怕他报复。”一语未毕,忽然想到云舟,心忖:“万一他寻不着我的错处,转头去找人家姑娘的晦气,那便不好了。”想了一想,终归放心不下,对元好问道:“元兄,辛苦你跑一趟,去桃源里告诉云舟姑娘,叫她小心些。若葛宜翁去闹事,只管来告诉我,不要与他硬碰硬。”王渥闻言,惊讶地看他一眼,抚掌大笑道:“裕之啊裕之,我真是服了你!商帅和我苦口婆心劝了他这些年,他全当耳旁风,怎么你一来他便开窍了?”元好问亦笑得前仰后合:“不敢当。仲泽有所不知,十二年前我便劝过他,直到今天才开窍,比秦王扫六合还费工夫!”二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完颜彝窘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裕之,快去!”元好问大乐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完颜彝无奈道:“葛宜翁正要拿我的短,这当下我怎能无故离营?”王渥点头笑道:“这话有理。裕之,那你就跑一趟,去告诉人家,‘但愿人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元好问笑道:“好好好,我去,这就叫‘为感将军辗转思,遂教书生殷勤觅’。”他二人且说且笑,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完颜彝哪能说得过他们,只得叹为观止地摇摇头,转身去射场上与众士卒练箭。
元好问亦记挂霓旌,一路策马飞奔到桃源里,熟门熟路地跑上楼轻扣房门低唤道:“霓旌,是我!”门扉忽地打开,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柳眉微蹙,凤目生辉,讶然唤道:“元相公?”元好问见到云舟,又是一乐,笑道:“姑娘也在那就更好了!霓旌呢?”云舟侧身请他进屋,元好问往里一看,只见霓旌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妆台前,一张粉白的小脸清清爽爽,不沾半点脂粉,心中顿涌爱怜,柔声笑道:“我来给你梳头,好不好?”霓旌娇笑道:“我要姐姐梳。元相公,你最有眼光,来帮我选几件首饰,好么?”元好问被夸得心花怒放,自无不允,打开奁盒专心致志地替她挑起簪环来。
云舟怔了怔,下意识地向门外楼下看了一眼,此时正值早晨,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楼中阒寂悄无声音,不见半个人影,她垂睫遮住目中失落之色,缓缓走到霓旌身后,一下下梳着她柔顺的长发。霓旌见状,忙笑道:“元相公,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将军呢?”元好问大笑道:“这都怪你姐姐。”霓旌一双笑眼弯成两道月牙,掩唇笑道:“啊?莫非他差你来看望姐姐?”云舟红了脸,忙斥道:“别混说!”元好问拍手笑道:“真聪明!你不知道,良佐自回去后,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真个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今日一大清早,听说葛宜翁告假回城里养伤,就怕他阴魂不散纠缠你姐姐,巴巴儿地打发我来带话,叫你姐姐千万保重玉体,不要与他当面硬碰硬,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他,他自会赶来护花。”云舟听罢,羞得连腮带耳一片通红,霓旌笑道:“他为何自己不来说这番话?莫不是也像我姐姐一样怕羞么?”元好问笑道:“他也想来,只是军职在身,怕被葛宜翁抓住了擅离职守的错处大做文章,连累了你姐姐,只好暂忍相思,叫我来传话。”霓旌点头笑道:“将军想得真周到!”又侧首对云舟道:“姐姐,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将军,也托元相公带回去吧。”云舟羞得抬不起头来,低声道:“没有!”元好问笑道:“不急,你再想想,若不好意思告诉我,那便写在纸上,我送去给他。再或者有什么金钗鈿盒、同心结鸳鸯帕,我都替你带回去。”云舟愈发羞涩,将手中梳篦塞给霓旌,嗔道:“我不同你们说了!”
她一径跑回房关上门,反身倚在门扉上,但觉面庞如烧,胸中砰砰直跳,一颗心似要从嗓子里跃出来。她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看到相伴多年的凤首箜篌,耳畔似又响起他似笑似叹的语声:“明明是你仇恨金军,不愿弹曲给我听,怎么反来问我?”一时间情难自抑,素手轻拂,冰弦颤动,发出一连串昆山玉碎般的清响。
一曲既终,云舟缓缓放下箜篌,回过神自嘲道:“他又不在,我这时候弹给谁听呢?琴音不比书画可以传递,元相公也带不回去。”想了一想,又找出花笺,提笔半晌,却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写得浅了怕他失望,写得重了又怕他笑自己痴傻,一颗心百转千回,总不能安定。她想了又想,目光在罗巾绢帕金钗珠钿上一件件逡巡而过,忽然想到:“这些都是烟花巷中污秽之物,怎堪赠予君子?不若效法前人,剪下一绺头发表诉衷情。”她念及此,坐到妆台前掀开镜袱,反手拆散头上同心髻,只见青丝如瀑泻落肩头,轻拢着一张红晕双颐的芙蓉秀脸,菱唇小小,下颌尖尖,无比惹人爱怜。
云舟痴痴凝望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恍如完颜彝近在身侧,正满眼温柔地向她微笑,她羞得不敢抬头,良久,方侧首偷偷瞟了一眼,却见身旁空无一人,忽然醒过神来,又羞愧又好笑,叹道:“我真是失心疯了!幸亏没叫霓旌看到,不然羞也羞死了。”她从奁盒里摸出一把小银剪,在头发上比划了一下,却忽然想到及笄之礼,顿时身子一颤,面色变作苍白,连柔润的红唇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两宋女子年十五束发及笄,从此可遣婚嫁,云舟想起昔年离家之时,母亲犹自殷殷嘱咐:“及早回来,莫误了年底的笄礼!”谁知原本美满安乐的人生竟被金人生生毁灭,骨肉分离生死茫茫,不知父母失了掌上明珠会是何等的悲痛!云舟越想越心凉,忖道:“他固然是忠厚诚德的真君子,也有以武止戈的仁心大义,可金人终究是金人,效忠的是金国,只消一道南征圣旨,他锋镝所向便是我的故国,杀灭的便是我的父母同胞,他越是治军有方,大宋就越危险,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她这样想着,手中银剪慢慢滑落,削断了几茎秀发,她怔怔望着那几条断发,忽然又想到结发二字。
夫妇结发古已有之,意为在成婚当日将夫妻二人头发各剪下一绺,并为一束以红绳扎起,以祈愿“结青鬓缔白头”,故而赠发之举多有约许终身之意。云舟心中一阵悲凉:“我被金人所害,流落平康,难道还要嫁金人么?更何况我早非完璧,他怎肯娶我为妻?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本性善良,又或者是图一场露水情缘而已……”她双手捂住面孔,满心绝望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冷得全身战栗。
恰在此时,门上叩声轻响,霓旌在门外笑道:“姐姐,好了没有?元相公要走啦。”云舟强自镇定,克制地道:“那你送送元相公吧,恕我躲个懒,就不出来送他了。”元好问亦笑道:“不敢劳烦姑娘相送,只消把东西交给元某就成啦。”云舟紧攥住银剪,冷冷地道:“没有什么东西。”元好问与霓旌面面相觑,大感奇怪,霓旌小心地隔着门婉言道:“那姐姐好歹带句话回去,将军也是一番好意。”云舟咬牙道:“多谢他。请他今后少来为妙,贵步何必临贱地……”她话未说完,喉头已被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霓旌闻言大惊,急道:“姐姐,你说什么?快开门!”等了片刻不见开门,房中也再无声息,元好问回想云舟神态,料她对完颜彝绝非无情,便故意拖长了声调重重叹了一声:“唉,良佐好命苦!老大不小了,好容易喜欢个姑娘,偏又是明月照沟渠……”云舟流着泪一动不动地伏在妆台上,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霓旌等了一会儿,仍没听见什么动静,侧首对元好问软语道:“元相公,姐姐她糊涂了……”元好问笑道:“我明白,她刚才的意思是说,请良佐善自珍重,不要因为记挂她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反落入葛宜翁的圈套——我自会带了这话给良佐。”霓旌大喜,拍手道:“元相公怎么这样聪明,定是天上文曲星托生的吧!”元好问爱怜地笑道:“我是文曲星,那你便是红鸾星——对了,你平日多劝劝你姐姐,良佐心思直,不懂得女儿家的弯弯绕,她刚才那样的话对我说是无妨的,可若对良佐说了,他以为你们厌恶他,就真的不会再来了。”霓旌蹙眉道:“可不是么,上次姐姐说了句不侍金军,将军就果真不来了,亏得遇上葛宜翁的事才回转来。元相公放心,我定会好好劝她。”
到七月间,完颜鼎的病渐渐好转,王渥十分高兴,提议去郊外打猎,活动活动筋骨,完颜鼎笑道:“我也有此意,等天气再凉爽些,咱们去南阳,除了打猎,也可看看卧龙岗,听琴台。”王渥喜道:“甚好!良佐和裕之也一起去吧。”完颜鼎笑道:“自然。”他忽然想到一事,问:“仲泽,我恍惚听到些传言,说陈和尚打了人,是怎么回事?”王渥将事情始末说了,完颜鼎沉吟片刻,又问:“葛宜翁现下怎样了?”王渥迟疑道:“听说……不大好,说来也怪,四十棍也不算重刑,怎会休养这么久都好不了。”完颜鼎皱眉道:“这事只怕有些蹊跷,仲泽,你费心去查问查问,先别告诉陈和尚,免得他心里难过。”王渥点头道好,又笑道:“商帅与良佐当真襟裾情重,他怕你担忧,你又怕他愧疚,倒教我和裕之两头瞒着。”完颜鼎笑道:“我们俩没有其他亲人了,自然比别人家兄弟更亲些。”
王渥笑道:“商帅,良佐只怕要多一个亲人了。”完颜鼎奇道:“哦?他和裕之结义金兰了?”王渥忍笑道:“非也,商帅再猜猜。”完颜鼎思索片刻,疑道:“总不会是结识了哪家女娘吧?”王渥拍膝大笑道:“正是!恭喜商帅,多年心事终于可以了了。”完颜鼎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道:“真有此事?是谁家的姑娘?快叫陈和尚来,我要问他!”王渥忙笑道:“商帅别急,此时还问不得。良佐没经过儿女之情,明明动了心自己却还不知道,你现下问他,他必不肯承认,还梗着脖子说把人家姑娘当裕之一样看待。”完颜鼎大喜道:“那便是了!他自小长在军营,从不和女子来往,如今能把一个姑娘当成裕之这样的好友,那还不是喜欢人家么?!”王渥抚须笑道:“正是如此,我和裕之也是这样说。”完颜鼎喜道:“究竟是谁家姑娘?我先打听清楚了,好为他筹备聘礼。”王渥有些犹豫,缓缓笑道:“倒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娘……她是咱们曾经去过的那家桃源里的姑娘。”
完颜鼎越发惊讶:“竟有这等事?陈和尚爱洁成癖,居然会喜欢一个青楼女子?”王渥不无惋惜地道:“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这点可惜了。”完颜鼎缓过神,又笑道:“也不妨,南朝名将韩世忠的夫人也是出身风尘,只要他们两个真心要好,我一样当她是弟妇。”王渥欣然道:“商帅豁达通透。那姑娘虽出身青楼,却没有一丁点风尘气,说话做事清清净净,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性子跟良佐有些相像。尤其是一手箜篌绝技,连我也甘拜下风,绝不是徒有其表的木头美人。”
完颜鼎大喜道:“好!能得仲泽这般夸赞的,必定是少有的好女子。将来他们花烛之日,我定要敬你和裕之三大碗谢媒酒。”王渥笑道:“婚姻事大,商帅要不要先去见见她?”完颜鼎想了一想,笑道:“也好。你们下次去时,我也一起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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