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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定情


  消息传回,金国举国震动,朝野一片欢腾。史载“盖军兴二十年始有此捷”,自贞佑迁都以来,金国一直受蒙军压制,朝臣将士皆畏战如虎。此战一雪前耻,军心思战,群情激昂,自皇帝起,人人皆是兴高采烈、喜上眉梢。忠孝军凯旋之日,开封百姓于郊外箪食壶浆,夹道相迎,欢声盈路,歌鼓彻天。

  忠孝军本是皇帝亲建,此番初征立得奇功,尤使圣心大悦,诏谕全军驻守前线,不日便行。完颜彝接旨后,将获赐金银悉数分赏众将士,无一私存;又诫喻全军戒骄戒躁,操练如故。他听闻紫微军亦班师回京,一心记挂着要赶在出发前去见一见完颜宁,安排好军中事务便飞也似地奔到承麟府上。

  官道一别,已近两月,他常于静默处思念完颜宁,一想起她的聪慧和熨帖,一颗心就变得踏实温暖,似漂泊半生的孤客找到了依归。回京之时,看着夹道而迎的汴梁百姓,耳边又回荡起她温柔的约定“我和满城百姓一起,等你大破敌军,凯旋归来”,想象着她此刻因自己而绽放的如花笑靥,心中说不出地甜蜜。

  他等了片刻,才见承麟慢悠悠地走出来,身上穿着家常衣衫,头上只系着发带,笑嘻嘻地拱手道:“大将军莅临寒舍,有失远迎。”完颜彝摆手笑道:“王爷莫取笑。末将登门打搅,还望恕罪。”承麟笑道:“可不是?!我与内子久别重逢,眼看着又要离京,没几日好聚,你还来捣乱。”完颜彝从未见过这般狂荡不羁之人,登时窘迫无已,连忙告辞。承麟却拉着他不放,大笑道:“我说着玩呢,你竟当真了!来来,咱们去书房,今日定要与你喝个痛快,咱们联床夜话,抵足而眠!”完颜彝听到末一句,脸上又是一红,这“联床夜话,抵足而眠”八字,本是他来问赠书之事时亲口说过的,那时满心以为赠书人是个志同道合的知音,自然盼着能与“他”把酒言欢抵足而谈,谁知这高朋虽确然知己,却是个青春女儿,同寝之事自然不作再想,此刻听承麟提起,正撞在心事上,不由得面红耳赤。

  承麟只当没看见,强压着笑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就是不说起长公主,完颜彝忍不住问起时,他也是一语带过,另转话题。完颜彝耐着性子陪他闲聊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按捺不住,起身拱手道:“不敢欺瞒王爷,末将曾与长主有约,若侥幸得胜,便同去祭告仆散将军。如今得大金先祖庇佑,幸未败归……”他停下来看了看承麟,后者却笑眯眯地毫无表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末将……想求王爷转告长主。”承麟笑道:“转告什么?你如今名震天下,连大宋大理吐蕃东夏都知道,她还会不知道你打了胜仗?”完颜彝顿时语塞,虽知他故意捉弄,却也无应对之言。

  正踟躇间,忽见徽儿连跑带跳地窜出来,扑到他身上,脆生生地唤了声“伯伯”,玉雪可爱地小脸上写满了着憧憬,认真地道:“徽儿长大了,也要像伯伯一样,做个大将军!伯伯,您教我好不好?”完颜彝喜爱他聪明活泼,和言笑道:“好,好,公子若不嫌弃,伯伯都教给你。”徽儿大喜,蹦了几跳,又笑容可掬地凑到他耳边,脆声道:“伯伯,我姑姑来啦!”他有意要压低声音,但毕竟太过年幼,语声娇脆,说得承麟也一并听见。

  完颜彝一颤,抱过徽儿喜道:“她……在哪里?!”徽儿眨眨眼笑道:“在园子里赏花,我娘也在。姑姑说,一定是爹爹使坏,不让伯伯赏花,叫我来带您去。”承麟闻言,抚掌大笑,拍案道:“这鬼丫头,明明是我派人去接了她来,她倒过河就拆桥!徽儿,咱们也去园子里,你伯伯赏他的花,咱们赏咱们的!”

  

        

        

  时值芳春,园中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蜂蝶飞绕,流泉激鸣,纵有无限丹青手,也画不出这一幅撩人的艳阳春。

  完颜彝想起上次进园,与长公主冰释前嫌、倾尽肺腑的情景,步履间不自觉地加快,一改多年目不斜视的习惯,左右张望着寻找她。忽然眼前一晃,漫天匝地的春光中盈盈走出一个韶华少女,分花拂柳,婷婷嫋嫋,边走边笑吟道:“‘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念到最后一句时,恰好走到他跟前,顺着“又报平安”四字姌姌敛衽下拜。完颜彝忙长揖答礼,嘴角绷不住地弯起,柔声低唤:“长主!”然后又向杜蓁行礼。

  承麟笑道:“‘定远西还’这四字倒应景,不过你诓了徽儿来请咱们大将军,只念现成的可不行,罚你自己作一首来。”完颜宁笑道:“李太白都怕崔颢题诗在上头,何况于我?”承麟却不依饶:“你又诓我,这几句不到崔颢。”忽瞥见完颜彝一直关切地望着她,眼珠一转,促狭笑道:“也罢,那就罚你再念两首来——不许用唐人宋人的陈词滥调。”完颜彝怕她受窘,忙道:“惭愧,末将本是侥幸,怎敢劳长主费神。”完颜宁冲他媆媆一笑:“不劳神。”侧首对承麟笑道:“远的有一首——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如何?”承麟抚掌大笑:“好!好!前后情景如此相合,真亏你想得到!那近的呢?”完颜宁又笑道:“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凛余威。长虹一出林光动,寂历村墟空落晖。”承麟“咦”了一声,奇道:“这是谁的诗?写得倒好。”完颜宁笑道:“是元才子的新作,他听闻大昌原之胜,借草堂大雨歌咏时事,我也是前天才收录来的。”她虽对着承麟答话,目光却望向完颜彝,说到元好问之时更是嫣然一笑,与他心照不宣。

  承麟纵声大笑,将二人情态尽收眼底,抱起幼子笑道:“好,算你过关了。徽儿,爹爹要出远门,不能教你,你不如向姑姑拜师可好?”徽儿大喜,挣扎着跳下地,双手拉着姑姑亲热地唤个不住,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松开一手踮起脚尖去拉完颜彝,咯咯笑道:“伯伯也教我。”承麟笑道:“你伯伯少在京师,今日良机难得,你现在就拜师求学吧。”杜蓁忙抱过徽儿,瞟了丈夫一眼,笑道:“徽儿乖,咱们捉蝴蝶去。等你大一些,能拉得弓、上得马了,再来找伯伯。”说罢,便抱起徽儿向池边姹紫嫣红的花圃走去,承麟哈哈一笑,拍了拍完颜彝肩头,转身悠然朝妻儿而去。

  袅晴丝春风缱绻,吹落几树杏花如雪,纷繁飘落。花下少女低头含笑,等了数息,仍不闻身前男子说话,不由抬头而视,只见他亦融融带笑,用掩饰不住的恋恋目光轻轻抚过自己发际眉梢,四目一对,二人脸颊尽染浅绯颜色,似将周围云蒸霞蔚的灿烂春光开在了脸上。

  完颜彝痴了片刻,回过神低唤了一声“长主”,注视着她温柔清澈的双眸,坚定地道:“我有一物,想赠与长主。”说毕,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双手捧在她面前,郑重地道:“家山沦陷,我与母兄净身南逃,所携贵重唯此一物。这匕首乃昔年武肃公所赠,家兄病逝后,由王仲泽先生千里送来。今日,我……就交予长主了!”

  完颜宁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顾不得害羞,接过匕首低呼道:“这就是武肃公那把削铁如泥的神兵?难怪纨纨遍寻不见,原来公爷早给了人了!”她心念一转,顿时有了决断,低声道:“此事原不可轻易告人,只是将军既将此物赠我,我不能再有隐瞒……”这两句话说得柔情缱绻,自是明白了完颜彝信物托终身之意,报之以侍事夫郎之心,不再藏情匿事,接着三言两语将木盒之事大致说明,道:“咱们去和兄长嫂嫂告辞一声,这就去济国公府。”

  二人来到济国公府,纨纨在院中相迎,一眼认出与表姐并肩而立的男子正是丰乐楼中之人,讶然笑道:“宁姐姐,将军,你们怎么在一处?”二人被她无意间说破心事,皆红了脸,完颜宁轻咳一声,摒退侍女,拉她道:“恰巧在呼敦哥哥那里遇到了……对了,你瞧这个。”纨纨一见匕首,“呀”地一声,喜动颜色,又想到完颜彝在侧,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完颜宁低道:“我都已告诉他了,这是他带来的,就是你祖父那一把。”纨纨恍然点头,感激地向他道谢,完颜彝和言道:“令尊之事,便与我自己的事一样。姑娘起居之处,外男不便擅入……我就在此地等你。”最后一句却是侧首对完颜宁说,那语声虽极力掩饰,仍带着藏不住的温柔。

  纨纨幼失怙恃,仰人鼻息,心智远较同龄人敏锐得多,见他二人神态亲密,完颜宁又诸事不避,顿时明白,只是假作未觉,挽着完颜宁进屋,摒退房中侍女,关上门窗,从妆台下小心翼翼地捧出木盒。

  那匕首锋光凛冽,寒气逼人,确是少有的利器,完颜宁轻轻一划,锁扣应刃而断,姊妹俩对视一眼,纨纨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爹爹,恕女儿不孝,损坏了您的遗物”,颤着手打开盒盖。

  姊妹俩屏息看去,只见盒中最上方静静躺着一柄宫扇,此物大出意料,完颜宁轻拾起来仔细打量,那宫扇形如满月,以湘竹为骨、素纨为面,无画无绣,中心有一抹淡淡的红痕,想是仆散安贞藏之年久,本来洁白光净的扇面已黯黯发黄,红痕上却馨香仍在,似是旧年不经意间染上的胭脂印。

  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掩颦人已无,委箧凉空在。完颜宁怔了一怔,瞬间知晓了此扇主人,心中一阵痛楚,只听纨纨迟疑地低道:“这是……母亲的?”完颜宁怕她伤心生母,并未直接回答,柔声道:“你认得么?”纨纨蹙眉道:“我依稀记得,家中只有母亲用素面团扇,宫里每回赏新扇,她都把描花绣彩的送给婶婶和我娘,自己只用旧的……不过,这把扇子黄成这样,看起来至少有二三十年,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完颜宁放下纨扇,委婉道:“咱们再看看其他的。”

  二人再一翻,只见下头叠着许多书信,信封上皆空白无字,完颜宁心中一紧,虽深信姨父绝不会谋反,却也担心其中或有怨悖之言,她与纨纨对视一眼,轻轻拈起一封取出里面书信,谁知取出的仍是一只信封,这回封套上倒明明白白写着“邳州刺史仆散君安贞亲启”,字迹端雅,似是女子手笔。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纸,展开一看,仍是信封上端雅的字迹,写道:“妾顿首。顷接手示,喜不自胜,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妾轩窗念切,殊深驰系,思兹际炎暑,望君善自珍摄。尝闻邳州寄奴守郡,黄石授书,今君牧之,得抚览陈迹,追慕先贤,妾亦随君神往,何惠幸之欣哉……”情意深切,读来如沐春风。

        

              她心中了然,只觉唏嘘,不忍再看,轻轻放在案上,再拈了一封,取出一看,仍是那端凝雅重的翰迹,写道:“……睽违已久,拳盼殊殷,得书之喜,如晤君颜。阖府无恙,请释悬念。宁寿弟摽梅娶妇,幸结良缘;九华儿勤书勉箭,酷肖家君。弘毅儿沉静早慧,堪慰妾怀,唯景行儿啼父如旧,梦中常自唤君,岂感通妾意欤……”信中情致越缠绵,多年后读来就越令人难过,完颜宁红了眼圈,轻轻放了回去,又取一封来看,只见写道:

        

        “……三载离情,梦萦魂绕,屡奉鸿雁,心托白云。涿乡已近,蓬山非远,翘首南顾,望亲君泽……纸短情长,不尽依依。另,小妹琼章问君康健,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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