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桃花镇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多少外人,除了春来时节,借着那处桃花,能多些人气。这个时节见到最多的不是外乡人就是买卖那些小玩意的手艺人,这个时节的孩子们也很快乐,裹了一冬的棉衣终于能换成较为轻薄的单衣,春来水绿,溪涨鱼肥,过了早春的日子,下河摸鱼已经不会被大人拿着扫帚追上一天巷子了!南雁北回,日头渐长,借着东风,还能各自呼朋唤友一起去放放风筝!陈三七家住的那条巷子里那棵老槐,哪一年不得挂上几只谁家的纸鸢,只可惜今日却是天公不作美,早早飘起了小雨,看着情况还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李十月一家的酒铺就开在镇子东边,这条街道算是小镇上最繁华的地段啦,平常这条街道也只是几户当地人开的小酒铺,和日常买卖的那些粮店,布匹铺子之外,还有一个脂粉铺子。当然这个时节不是平常,而是外来客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镇子上的各家商铺无一不是价格疯涨,为的就是狠狠赚上一笔,用行话说,这叫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早上时辰尚早,便有外乡人进了镇子。而这伙人选择的落脚店正是李十月家酒馆的对面,李十月捶胸顿足,哭丧着一张脸,一早上都耷拉着脑袋,就是恨自家为啥钱不再多一点,好盖上一座酒楼呢?那位仙子不就下榻自家店啦,哪怕不能上去搭话,远远望着也是极好啊,近水楼台,虽说可能性很小,可是万一呢?
“十月?干嘛呢?快去给客人填酒!”李十月的娘亲,在酒庐后面叉腰站着,扯着嗓子中气十足,一张圆脸上摸着厚厚的脂粉,头发高高挽起,却是随意的插着一根筷子。身上一件朴素衣裙下,却被露出裙外的亮色绸子暴露了!
李十月装作没听见,靠坐在门房边继续忧郁。
“李十月?!兔崽子!皮痒痒了!”这般彪悍的娘亲也难怪让李十月对镇子上的妇女个个都没有什么好感,能有才怪!
“来啦来啦。”李十月有气无力的回答,一边挪步到了酒庐边,接过娘亲递来的酒壶酒盅,一边心里还在苦恼白天那位仙子!
李十月娘亲用食指戳了戳儿子的脑袋,开口道:“这么没精打采?早上来的小妖精把你爹魂勾走了,你的也丢了。爷俩一个德行,老娘伺候你们吃喝拉撒也没见你们这么上心过我!可怜我命苦,嫁到你们家!一天福没享,还摊上你这么个白眼狼……”
李十月被娘亲伸过来戳脑门的右手顺势揪住了耳朵,轻轻一扭,李十月当即狼哭鬼嚎:“疼啊,娘!快放手!快呀,耳朵要掉了!”
“臭小子,赶紧打起精神!今三七没来帮忙,你就老老实实待着,你们那个先生昨天说了,今天不用去,你给我好好学着!干啥都不行,多学学陈三七!”李十月娘亲恨铁不成钢,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疼得李十月直跺脚!这才放手,“快去,别让客人等急了!”
李十月在那发呆,丝毫没注意,刚才便落座了位中年汉子,此刻看着老板娘如此生猛,竟是有些害怕,在那里等了半天也不见喊话,李十月赶紧将那壶温好的小酒送到桌子上,手忙脚乱的擦了擦桌子,赔笑道:“客官久等了!”
李十月娘亲看到自家儿子手脚其实也不算差,到底是有点欣慰,提到那个赵夫子就来气,年年交了那么多铜板,逢年过节的十月他爹还给送点肉啥的,结果自己儿子还是这般,不过到底是识了些字,平时记账也不消她费心,想到这里,又开心了一点,开始悠哉悠哉的嗑瓜子!
桌上的中年汉子不知是忘了点菜还是只是喝点小酒,一杯接一杯,很快酒壶就见了底,中年汉子进来之后,被娘两忽视了半天,这会也没再喊填酒,李十月填了酒又去墙根发呆了。一场春雨绵绵无尽,中年汉子麻布麻衣,一身田家汉子打扮!想必也没有多少钱,多半是哪户有钱人家的仆役,得闲出来讨酒喝!
汉子眯眼望着外面天空,只可惜清明刚过,不然赶上清明,还能积点阴德,有句诗咋说来着?叫“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巧了,见到他出手的人确实都做了断魂人!
街道上尽管下雨,路上仍是有不少卖些茶糕早点的摊点,靠着这个时节捞点钱。街上有个魁梧汉子正在胭脂铺门口,扭扭捏捏,想着帮自家那个婆娘买一点胭脂水粉!可是看这那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没办法,实在是前面排队的人有点多呐,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的言笑晏晏,看在眼里可不就是勾魂夺魄的女妖怪!
看着一帮妇人,汉子脸色涨的通红!有那胆大的便开口调戏:“李二!你这五大三粗的你家婆娘受得住?”说完,周围便是附和般的笑语欢声!汉子心里默念:“女子是老虎!”脸色涨的通红,李二平时就很木讷,现在别说跟这帮有事没事,都要嘴上过招的妇人,就是一个口吃站在他面前,估摸着他也说不过对方!只是想到李十月那混账小子,倒是说遇到这种情形,只管盯着她的肚子看,末了欲语还休,附到耳边再轻轻一句:“那晚……”然后留个余味,个中滋味全凭旁人想象。只是这样的法子到底不适合李二这种闷葫芦,还附耳轻声,见到女子避之如蛇蝎都来不及。不过这小子倒挺机灵,以后这些街头骂仗之类的,看来他娘亲后继有人!
看着街上小雨,春雨嫩如酥,贵如油!魁梧汉子想起来小时候在屋檐下放纸船,南塘的横舟里睡着,伴着这般雨声,睡的极香!
酒铺里李十月正在打盹,十月他娘闲着磕着瓜子,盯着中年汉子,生怕他不给钱就走!突然一个晃神,不见了中年汉子的身影!妇人手中的瓜子还没往嘴里递,眼神有些惊诧,然后很快转为怒火中烧,一步跨出,扯着嗓子骂道:“混蛋玩意,亏我辛辛苦苦招呼你这腌臜破落户,没成想,你还吃独食啊,不要了老脸!一把年纪活到那老狗身上啦!”妇人边骂边走,几步便到了门口,哪里还能看的到那汉子身影!
怨气难消的妇人站在门口,在门外叉着腰,一手指指点点,好似外面全部都是那个逃账吃白食的汉子,又是张口就骂:“没爹生,没娘养的东西,把你生在世上祸害我们,我要是你爹妈,指不定把你从肚里生出也要丢在了茅厕!污了你奶奶我家的桌凳,天底下死乞白赖的也不曾像你一般货色,下流的贱胚子!别让老娘看到你,遇见便打折你的狗腿!”
那最后几句,全然是对着斜对面的酒楼,那座酒楼是镇子里少有的外姓客在此办的,不仅价格公道,而且酒水货真价实,绝无掺水!所以从开张到现在,口碑相当之好!妇人早就眼红,可是又不觉得自家铺子输在哪里,一样是酒,一样的价格,凭啥你多了几个伙计,多了几层楼,就平白无故抢我客人,如今老赖上门,说不定也是你这黑心的店铺指使的!倒是那边伙计听到这边的骂仗声音,饶有兴致的靠在客栈门口,听了会似乎是受益匪浅,频频点头,听到掌柜的招呼客人,赶紧又小跑了回去!
妇人一阵气闷,转过头,却是那不争气的儿子还在打瞌睡,过去就揪住了耳朵,疼得熟睡的李十月呲牙咧嘴!
“一天只知道睡睡睡,啥时候人把你家偷了去你都不知道!”妇人没好气的数落着少年。一边又问了那桌客人点了些什么!
李十月这才发现那桌客人已经走了,不过看自己娘亲这么生气,就知道铁定没有付钱,吃了白食,哦不对,是喝了白酒!就准备出去追。妇人拉住自己儿子,说道:“那腌臜货跑的生快,你是追不到了!罢了,一壶黄酒,老娘就当是倒了撒了!”十月看着娘亲,有些愁怨,心里也在发愁,爹啊,这回没那最有个两三盒,你儿子也帮不了你咯!
李二买过了胭脂水粉,放进怀里,挽了挽袖子,脚下步子不大不小,一步一步如闲庭信步,可是周围景物却是开始模糊起来,四周路人好似浑然不觉,等到模糊的身影消失,众人才感觉到一股劲风拂面。李二一路向着镇外奔去,镇子外,另一道褐黄色的身影站在旁边小路上!土路上静静等待着!
一道疾风弛来,褐衣汉子拉开一个拳架,原地未动,只是一拳递出,与来人实实在在当面相碰。一股无形气浪瞬间爆开,震的旁边的松林一阵晃动!来者正是李二,也是一拳在前,拳拳相碰,。褐衣汉子借着余劲反身后跃,李二丝毫不给那人拉开距离,欺身而进,又是当头一拳,汉子一低头,鞭腿已到,直直砸向李二肩上人头,李二双脚后撤一步,身子一个后倾,险之又险躲过了一记鞭腿!又瞬间起身,脚步一错,便滑到褐衣汉子身旁,又是结结实实一拳,褐衣汉子右手格挡,左手一道银芒一闪而过。李二早已后撤,心口衣衫上仍是被割出道口子,露出了结实的肌肉!
李二不再收力,半步后撤,一个瞬息已是到了褐衣汉子身前。汉子晃神片刻,一记重拳砸在了太阳穴,耳鸣目眩,手下却是一道寒芒又闪,直奔李二脖颈!李二更快,先手重拳,后手格挡,左脚踹出,汉子陡然飞起,倒飞而去,借势便欲逃亡山林,哪知飞起之势一滞,却是被魁梧身形抓住脚踝,褐衣汉子惊魂未觉,身后武夫,无论力量、速度皆是惊人!
李二腰身一扭,手上发力,那褐衣汉子便如断线的风筝,被拽了回来,砸在地上,血肉模糊!泥地里被砸出一个大坑,足见武夫气盛之力!泥坑里的汉子一动不动,看去似乎是断了气!
从出拳到现在,一句话未说的李二,这时候突然开口:“你自己说还是我打死你?”褐衣汉子无动于衷!李二脸沉如水,也不废话,伸手一探,又是把那个褐衣汉子抓了过来,扼住脖子,“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说罢手上一震,一股武夫罡劲便如游蛇缠绕在褐衣汉子身上,“啊~”一声惨叫,褐衣汉子的全身经脉在那股暗劲之下,寸寸折断,痛不欲生!
李二松手,褐衣汉子如同一摊烂泥,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发丝被雨水淋湿,又掺着黄泥点点,甚是凄惨!
“离勾?还是朱网?”李二淡淡道。褐衣男子气息微弱,轻声道:“杀了我?府令大人也会排更多高手,看你能杀多少?”
李二没有答话,一掌毙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一句真话也没有!李二望向北方,在褐衣汉子身上摸了摸,草草掩埋,缓缓而归!
小镇街道上,各色的铺子还在极力吆喝。下雨也不能浇灭他们的热情,不知为何,明明是雨天,可是外乡的来客似乎较往年也不少。
官道上,一道身影缓缓而行,青鞋青衣青伞,中年儒生模样。有人曾说棋坛有此人,前后三百年未有与之敌者,得了个奉饶天下先的称号,与狂儒贾生三局,成了后世盛传的云梦局!后来江湖武评,悄无声息的登榜前三,又得了个天象最风流的称号!他曾笑言,天下间的风流一石,大楚独占八斗,而大楚风流又有八分归我!
官道上,青衣缓缓而行,三十岁前,身着白衣,被称为白衣得意郎!三十岁后,身着青衣,素衣布鞋,却是江湖上偌大名号的青衣风流客!大楚有剑客,将军,明君,百姓,士子如云,星罗棋布,群英荟萃,但是这样的大楚,终究是亡了!据传大楚亡国后,此人如鱼遁江海,却不想竟是风雨化龙,一出江湖,便,单枪匹马独闯大奉皇都!在象征帝王龙图的九龙壁上刻字——大楚为亡!扬长而去,震惊天下!
世人只看到他得了世间最风流,可是于他自己,这个中年儒生只知道自己是大楚最后一位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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