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曲终人已散,灯火已阑珊
老宅里屋内亮着昏暗潺弱的灯光,放眼望去,只能看清大致的布局。
温子瞻正用力地看清眼前的路,却听黑暗处传来一声轻唤:“子瞻,是你吗?”
那苍白的声音让温子瞻浑身一哆嗦,他木木地循声看去。忽见一点烛光幽幽亮起。
光线昏暗的环境中,那一火如豆照亮着病榻,照着董建安布满皱纹沧桑的脸庞。
董建安点完床边那盏烛灯,未烧尽的火柴掉落地去,渐渐烧尽熄灭,一缕孤烟升起飘去。
“子瞻,你终于来了。”
温子瞻看到师傅那一刻,热泪盈眶。他跪到董建安病榻前,先是叩拜了一下,说道:“师傅,子瞻来迟了。”
董建安伸手去抚摸着温子瞻的头,笑了笑:“还好,还好,没有迟,看到你能来,真好。”
温子瞻抑着情绪,红着眼睛,努力扬起嘴角:“师傅,你快些好起来,以后,我们几师兄弟都会陪着你的。”
董建安轻轻一笑,目光含泪地凝着闪动的烛火,暗暗道:“我知道自己的事,我快油尽灯枯了,现在我只希望能在死之前见见你,然后告诉你真相……”
“真相?”温子瞻不解地望着师傅。
“云鹤……叫云鹤进来,我要和你们说……”董建安伸起手,歇力呐喊着。
温子瞻忙起身去叫程云鹤。他掀帘走出去,说道:“大师兄,师傅叫你。”
闻言,程云鹤迈步走进里屋,看都不看温子瞻一眼,全程冷冰着一张脸。
“师傅。”程云鹤一进来便是跪在董建安面前。
董建安看着程云鹤和温子瞻两人,顿时神情无比哀怨地说:“云鹤,子瞻,师傅对不起你们呀。”
“师傅,你说什么呢。”程云鹤说,“我从小无父无母,是师傅把我从孤儿院收养,带我学戏教我做人,怎么会对不起我呀。”
程云鹤的话让董建安情绪更加激动:“是我毁了你呀,当年毒坏你嗓子的人根本不是子瞻,是君彦,是他做的!”
这字字句句让程云鹤如被雷轰电掣一般,他神情愕住,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他旁边的温子瞻亦震惊如晴天霹雳,整个人像一截木头般愣愣在原地。
“我现在快不行了,我不想此生有憾,所以告诉你们真相……”说着,董建安剧烈地咳嗽起来,红了脸,气都仿佛喘不过气。
温子瞻见状,连忙上前去拍打着董建安后背,为其顺一口气。
董建安缓了一会儿方道:“这些年,每每念及你俩,我都痛苦难堪。当年君彦和你们俩都唱武生角,君彦一直不如你俩,为了崭露头角,君彦利用你俩的竞争关系,下毒对付云鹤,嫁祸子瞻,一石二鸟,你们都隐退了,君彦便成了戏班子举足轻重的武生角……”
“我后来才知道这一切,君彦哭着跪在我面前,让我帮他保密,他说这事如果说出来了,他会死的。君彦是我唯一的儿子呀,我又怎么能忍心看着他身败名裂,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装聋作哑起来,这些年我一直不敢见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一报还一报,现在君彦已经坏了声音再也不能唱了,不求你们能原谅他,但当我死后你们念及昔日同门之谊,不要与他为难。”
得知多年真相,程云鹤的心咯噔地抽了几下,那张脸仿佛是因为心脏突然的痉挛而显得苍白如纸。只听他声线发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董建安无言地平躺在床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床顶,气若游丝:“恨我吧,你们的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我愧为人师。”
温子瞻感觉到空气中都是压抑的气息,眼中泪水悄然划落,他急仰起头忍着眼泪,眼珠子瞪得溜圆,大口喘着气。
窗外朔风阵阵,刮过空荡的长街暗巷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似入阵号角般。屋内烛火忽闪忽闪着,摇曳不定,光影在他们脸上晃个不停。
好长的一段沉默过去了,程云鹤终是开口说了话。他隐忍着说道:“师傅,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不管您做了什么,您都是我一辈子的师傅。是您带我进梨园学戏,是您给了我登台唱戏的机会,机会是您给的,您收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
“云鹤……”董建安声音颤抖,热泪盈眶,情绪上头一时难以言语。
程云鹤长叹了口气,神色死寂,心如死灰般道:“我不想再恨了,我已经恨了许多年了……”
说话间,程云鹤缓缓望着旁侧的温子瞻,哽咽道:“这些年,我一直痛恨着子瞻,错怪着子瞻,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这些年我一直恨错了人,太累了,我不想再仇恨下去了。”
温子瞻低垂着头,心脏抽痛。他含冤背锅了那么多年,现在知道了真相,他该开心才是,只是如今,他却痛不欲生。
这个结果好像是他想要的,却又好像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程云鹤抱住温子瞻,紧紧地抱着,埋头抽泣:“子瞻,师兄对不起你,师兄错怪了你那么多年,伤害了你那么多年,我不配做你师兄。”
温子瞻一下子绷不住了:“师兄,只要你认我这个师弟,那你永远是我的大师兄。”
程云鹤忍着眼泪:“你不怪我?”
温子瞻笑了,摇头:“不怪,我谁都不怪,要怪就怪造化弄人。”
“谢谢你。”程云鹤闭着眼睛,那一刻仿佛感到无比的放松。
他认识的温子瞻永远是怀着赤子之心面对所有阴风诡雨和机关算尽,如此重情重义,心怀赤诚,世上如他有几人呀。
董建安看到他们两兄弟冰释前嫌,解开了所有误会,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撑着一口气便是要等你们俩来,告诉你们真相让你们解开误会,现在看到你们俩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董建安抬了抬手,示意程云鹤与温子瞻扶他起来,二人会意便扶着董建安起身。
董建安坐了起来,目光深深地望向不远处的雕花梨木衣柜,指了指那个衣柜。
温子瞻过去打开那个衣柜,只见柜中一套陈旧却华丽的戏服。
董建安望着那套戏服,痴痴地笑了:“这套衣服跟了我十几年了,我一直小心地收在柜里,今天我要走了,走之前想再穿一回,扮上,好好唱上一曲,这也算是唱到死吧。”
程云鹤饱含热泪地点头笑道:“我帮师傅穿上这戏服,帮师傅扮上。”
董建安乐呵呵地被程云鹤和温子瞻扶着下床,程云鹤为董建安穿上戏服,温子瞻为董建安画上妆面,扮好之后,二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董建安走出里屋。
雪夜明月高照,风雪中,清辉倾洒而下。
薛灵舟看到年迈的老人穿上戏服被弟子搀着出来,一下子酸了鼻头。傅春江与董君彦都一脸悲恸地不忍直视。
他们都知道,这是师傅最后一次唱了。
董建安看着站在雪中的董君彦和傅春江,唤道:“君彦,春江。”
“我在。”董君彦和傅春江异口同声地应道。
“还有子瞻,云鹤。”董建安又唤他俩,“你们四师兄弟的行头我一直收着呢,在我房中的底柜里收着,你们去找出来,都扮上,好好给师傅看看,师傅已经好久没看你们在台上扮相的样子了。”
“是。”四人皆应声。
偏屋内,暖灯如昼。
一排长桌前,程云鹤,温子瞻,董君彦,傅春江四人并排坐开。他们都身穿着戏服,对着镜子画着戏妆,每个人的动作都一丝不苟,专心致志。
薛灵舟倚在门口处,静静地看着屋内专心画妆的四人,眼前场景仿佛让她看到长意馆鼎盛时期的后台,四个的京戏演员在为一出好戏而用心描绘着脸上的京戏妆。
四人皆扮好之后都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是英气十足,气宇轩昂,眉眼生动,竟不曾有一丝变化,一如从前,不由让人心生感慨。
董君彦起身往外走,在经过程云鹤身边时蓦然停了下来,他诚恳地说道:“大师兄,对不起,我爸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程云鹤微一侧眸看他,神色显得淡漠,语气清冷:“都过去了,我不想多说什么,反正日后你们是不可能再唱戏了,不想徒生过多的怨怼。”
说完,程云鹤起身出去,留下董君彦暗自神伤。
温子瞻拍了下董君彦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望了一眼他,微微一笑。董君彦一时愧疚难安地抿唇垂首。
……
在看到四个徒弟都扮好一身齐刷刷地站在自己面前时,董建安喟叹了一声,感慨万千。
董建安冲薛灵舟招手:“小丫头,结我们拍张照片吧。”
薛灵舟欸了声应道。
温子瞻拿了一张靠椅出来,董建安坐于椅上,居于中间,程云鹤与董君产站左边,温子瞻和傅春江站右边。
待师徒五人站好位置后,薛灵舟举起手机咔咔咔就是几张。拍完后,董建安说让薛灵舟洗出照片,留一张给他带进棺材里。
薛灵舟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来,你们好好看师傅最后给你们唱一段。”董建安呵呵笑着,又说,“小丫头,你会乐器吗?给我伴一曲如何?”
薛灵舟笑答:“琵琶可以吗?”
“可以可以,琵琶再好不过了,我少时喜听琵琶。”说完,他对温子瞻扬了扬脸,“子瞻,去把我那把琵琶拿出来吧。”
温子瞻依言拿了出来。董建安抱着琵琶,摩挲着琵琶弦,淡淡道:“这琵琶是我师傅留下来的,我师傅不仅爱唱戏,更爱琵琶。他死时什么都没留下,唯这一把酸枝琵琶留了下来,既与你有缘,我归去后,这琵琶便赠予你吧。”
董建安口中的“你”便是指薛灵舟,
交代完后,薛灵舟便抱着那把琵琶在雪中弹了起来,琵琶声响,董建安闻乐而开嗓吟唱。
风雪中,迟暮伶人唱着最后一曲,随着一曲琵琶终了,董建安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当他倒在雪地上时,他用最后一口气咧出了一个笑,自此,撒手而去。
风吹过众人脸庞,大家都觉得脸上凉浸浸,不自觉抬手去摸,原来是泪水划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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