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叶秋风连剑鞘里的剑，都未能让人看清，就直接诛杀了武当派的四名道士，璇玑子贵为武当掌门，随身的弟子，自然也非泛泛之辈，却在转瞬之间，被叶秋风毙命当场，他的剑招之快，出手之狠，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璇玑子见跟随自己的四个弟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命赴黄泉，心内已是又惊又怒，但他久经江湖，心机深沉，见情势突变，知道自己不可贸然出手，于是不怒反笑，看着叶秋风说道：“叶秋风，你可知，你刚才做下了什么？”

“我只知有人要取我性命。”叶秋风淡淡地道。

“你口出狂言，辱及武当，其罪当诛！”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你们谁有本事，来拿便是了，”他看着璇玑子，又看了一眼江湖会的众人，最后把目光盯在计无策的脸上，把手中的剑鞘一横，“江湖会要是也有什么其罪当诛的话，也可以过来一并说了。”

酒馆里众人听了他的话，此刻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叶秋风，敢情莫不是，是个疯子？就算他武功高强，能在转眼之间破了武当的剑阵，那也是他打了一个出其不意，武当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江湖会是现在的第一大帮，现在他言语之中连挑武当和江湖会，难道是这无忧酒馆里的酒喝多了，真的是想死不成？！

江湖会因为黑土堂堂主石锐，刚在他的手里折过一阵，此刻他又连番出言挑衅，铁如山已是气得面色铁青，他正要说话，只见一声娇喝，一个水红色的身影已然闪出，直奔叶秋风而去。就在同时，三颗如同红色药丸的物事也是疾飞而出，带着厉啸之声，分打叶秋风头胸腹三处命门！

叶秋风岿然不动，却有两个影子各自迎上，一个粉红，一个赭黄，正是这无忧酒馆的伙计和酒娘。

        

水红色的身影，是江湖会的赤水堂堂主云娘，她虽已年近四旬，却一身水红衣装，容貌行止，颇有徐娘半老之态。手中所持双刀，更与别家不同，一短一长，舞得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而那酒娘，却如同一朵荷花娉婷穿行其间，每一刀都在间不容发时从容躲过，一双玉手上下翻飞，使得是小擒拿的手法，姿势却是曼妙之极，煞是好看。

而那伙计却是身形如电，后发先至，站到了叶秋风的前面。双手连抓数下，势如螳螂捕食，将那三颗如同红色药丸一样的物事，尽数归入袖中，那三颗红丸去势忽止，突然“嘶嘶”作响，三道白烟从袖中激涌而出，硫磺气息甚浓，他情急之下，顺势向门口之处送出，再出一掌，以助去势，只见三颗红丸如箭出弓弦，激射而出，稍停，只听得三声巨响，在门外轰然而鸣，如同天雷骤起，惊魂夺魄，余音袅袅，经久不息。

这三声巨响，让正在打斗的双方都停下手来，各自分开，江湖会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烈火堂堂主雷断，赤发阔口，一身皂袍，怒指喝问道：“你是何人！”而令人不解的是，他指问的，不是把他的三颗霹雳珠送出门外的伙计，而是在那里玉立亭亭的酒娘。

酒娘微微一笑，说道：“我是酿酒的酒娘啊。”

自与萧铁马一战，久未开言的雷天尊迈出一步，沉声道：“请问姑娘，与江南坞徐家怎么称呼？”言语之间，甚是客气。

酒娘笑而不答。

“这小山擒拿手，你又是从何处所学？”雷天尊和雷断两人又是向前一步，看他们二人脸上的神色，所问之事，与他们大有干系。

“小山擒拿手本是家传。”酒娘看着雷家叔侄，含笑道。

“那你与现在的江南坞徐家老太太怎么称呼？”雷天尊脸上的急切之意更甚。

“那是家祖，家母名讳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在江南一带，人称她杏花徐，不知江南霹雳堂的二位，可曾听过？”

        雷天尊听得此言，暗自抽了一口冷气，再看雷断，已是神色沮丧头，无奈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雷天尊似乎仍不甘心，又追问一句道：“你说你是徐家后人，单凭这小山擒拿手未足为证，你还有何凭据？“

酒娘微微一笑，“知道你们霹雳堂的人会如此啰嗦，喏，凭据在此。”说罢，她指着自己的左肩，“这个，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清楚？”

雷天尊和雷断定睛观瞧，只见酒娘身上的桃红如意对襟小袄的左肩处，隐隐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色杏花，绣工端的是巧夺天工，宛若天成，而最令人奇怪的，这朵绣上去的杏花，竟然缺了一瓣，似是没有绣完。雷天尊看罢，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叹毕，和雷断两人一起回身，拜倒在铁如山的面前。

铁如山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劝起道：“雷叔叔，你们这是何意？”

雷天尊低头道：“请铁帮主恕雷天尊雷断无能，不能再为江湖会尽犬马之劳，自此归隐江南，江湖之事，永不再问。”

铁如山听了此话，一时间错愕莫名，以为自己听错了，连江湖会的其余众人，也都大感意外。

只听雷天尊说道：“我与子侄雷断，在江湖会蒙铁老帮主和各位提携相助，才有今日之位，我雷天尊铭记在心。江南霹雳堂，常驻江南百年而历久不衰。在开堂之初，已有祖训相传，代代不可相违，现我二人若再为帮中效力，就成背叛祖训之人，请帮主见谅。”说完，叔侄二人起身，对众人再不多看一眼，径自出门而去了。

铁如山看着计无策，急问道：“计左使，这，这是什么意思？”

计无策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只是和众人一起满腹狐疑地，看着依然笑意盈盈的酒娘。

        

酒馆主人走上前来，对众人道：“说起来，这也是一桩百年旧事了，”他看着铁如山和计无策道：“铁帮主和计左使，还有各位江湖会的好汉，大概也是想知道雷家叔侄此番举动的缘由吧？”

铁如山冷“哼”一声道：“愿闻其详。”

        “江南霹雳堂雷家，虽然现在是称雄江南武林，势力鼎盛，一时风头无两。但这霹雳堂的第一任堂主雷鸣，虽然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在开办霹雳堂的时候，却是势单力薄，几度濒临绝境，幸得有当时江南有名的望族，江南坞徐家的鼎力相助，才开始慢慢有了起色。而江南坞徐家徐老爷子，能够对雷鸣出手相帮，一是看重雷堂主是个人才，另一个，就是徐家大小姐对雷鸣，早已芳心暗许。她不嫌当时雷家无财无势，执意要下嫁雷鸣。正当两家已经互相下过聘礼，只差洞房花烛之时，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徐老爷子因为受东山书院一案的牵连，神机尉将其抄拿下狱，偌大的一个徐家，被抄家充军，自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雷家为避人祸，此时已有反悔之意，尽管雷鸣不从，却被父母以死相逼，雷鸣只得下书悔婚。但当时徐大小姐已和他珠胎暗结，得知雷鸣悔婚，伤心欲绝，远走他乡。后徐大小姐诞下一女婴，以徐为姓，江南坞徐家只留此一脉。徐大小姐自家变悔婚后性情大变，整日忧愤不已，终生未再嫁人，最后郁郁而终。”

“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后，重回江南坞徐家旧地，意图重振家声，但时局变迁，已今非昔比，更何况武林一脉，俱是男男相传，唯有这江南坞徐家，是传女不传男，盖徐大小姐之遗愿也。因徐家俱是女流，故此多有不便，人才也更见凋零，所以风光一时的江南坞徐家，早已不复往日的繁盛。”

“后来，尽管霹雳堂日益做大，已如日中天，雷鸣也成为武林中一言九鼎的人物，他始终对徐家有着愧疚之情，后来得知徐大小姐终生未嫁，忧闷而终，又知徐家女儿，实为自己骨肉时，震惊之余，更是追悔莫及。最后他痛定思痛，在去世之前留下遗训：凡我江南霹雳堂雷氏子孙者，遇江南坞徐家后人，不能战，只能退，以示悔过之意。”

        “雷天尊和雷断为江湖会效力，若要是和小杏花徐交手，便是违背了雷鸣雷堂主的祖训，若不交手，又有负铁老帮主的提携之恩，情势两难，势同水火，所以他们才说出要从此归隐江南，不问江湖之事的话，也算是对这件事，有个交代了。”

        酒馆主人未说出的是，这小山擒拿手，出自温庭筠《菩萨蛮》的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本是雷鸣与徐大小姐，浓情蜜意时的游戏之作，是雷鸣以词意化入擒拿手法，自创的一套功夫，雷鸣曾有遗训只传女不传男，因为这套掌法只有雷徐两家代代相传，所以小杏花徐一出手，他们便知她为徐家后人。

而小杏花徐夹袄上所绣的缺瓣杏花，乃是因为徐家大小姐自幼喜欢杏花，后遭人生剧变，常常慨叹人心叵测，世道无常，花好月圆，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境而已，故此经常在衣服上绣上一朵缺瓣杏花，以示警醒，久而久之，这缺瓣杏花，就成了江南坞徐家的标记。

而酒馆主人更没有说的是，因为徐家都是女流，拳脚兵器非其所长，所以后来徐家历代都精研毒药和暗器，讲究以阴柔之力，杀人于无形，经过近百年的浸淫，江南坞徐家的用毒和暗器的本领，已经自成一派，即使是以用毒和暗器成名的蜀中唐门，也是不遑多让。酒娘口中的杏花徐，便是当今徐家的掌门，而这小杏花徐，便是她的女儿。

        酒馆主人这一番话说完，众人疑团得解，也是心下释然。实在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江南霹雳堂，当初还有这么一段公案，不过，这江南坞徐家掌门的女儿，怎么又会在这间无忧酒馆里，当一个调酒的酒娘呢？

酒馆主人回身对叶秋风道：“你能以一剑破了武当剑阵，殊为不易，但又何必一定要取各位道长的性命呢？”

叶秋风笑笑，以剑鞘指着武当道士的尸首反问道：“请问掌柜的，这几位道长拔剑之时，有没有想过，要取我性命？”

酒馆主人听了此言，竟一时语塞。他默然良久，说道：“你手中之剑，乃大凶之器，剑出不祥，望叶公子三思。”

这时忽听计无策说道：“酒馆主人说的这一段雷徐两家的公案，我们已是了然，不过，我有一事不解，请予赐教。”

酒馆主人转身对计无策道：“计先生请讲。”

计无策紧紧盯着酒馆主人的眼睛，说道：“刚才云娘与雷断出手，是因为这叶秋风出言不逊，侮辱我江湖会的名声，你的这两个手下，却为何要如此维护于他？他不能死，这武当道士便是可以死的？难不成，这无忧酒馆的规矩，是你这门外随风的酒幌，想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吹？”

计无策说得极是阴狠，如果无忧酒馆要保叶秋风不死，那四个武当道士之死，又作何解？他已经想好，若酒馆主人答不上来，江湖会便可废了三阵之约，直接带走萧铁马。他不出声还则罢了，若是不允，江湖会便可借机废了江湖规矩，大家一拥而上，璇玑子就算是不帮江湖会，也不会相助这无忧酒馆，就算你三头六臂，好汉也难敌四手，在这间酒馆里，时辰拖得越长，萧铁马一事就越易生变，何况，还有一个神机尉的柴问，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伙计和小杏花徐听了计无策的话，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酒馆主人，看样子只要是他一个眼色，两人便会出手，江湖会这边，众人也都是暗自警惕，各自兵刃在手，盯住二人，眼见一场激战，一触即发。

谁知酒馆主人脸上毫无愠色，微笑着道：“计先生说的是，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还请江湖会诸位好汉见谅。”

        铁如山被无端被逼走了两个强援，正自大为懊恼，此刻也说道：“你如此说，便是承认这酒馆的规矩错了？那就不要说什么规矩了，萧铁马直接让我们带走便是。“

酒馆主人看着他们，笑道：“铁代帮主和计左使，都是好急的脾气，你们且听我把话说完，再说萧铁马一事如何？”

“你还有何话讲？”铁如山问道。

“刚才江湖会的出手，被我们结接下了，缘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难道，难道，他也是你们无忧酒馆的有缘人？”铁如山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可能！他进得酒馆，有没有要过酒？”

“要过。”

“他有没有说过他是有缘人？”

“不曾。”

“那你，你凭什么说，说他是有缘人，他自己都不知道！”铁如山高声道。

酒馆主人看了他们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回到座位上大口饮酒的叶秋风，说道：“我凭的，是他手中的那柄剑。”

众人都一起望向叶秋风放在桌上的那柄长剑。

        长剑约有一尺五寸，按古剑之理，端的是上制之作。在光下，剑鞘上的古意山水，镌刻精到，人物景致栩栩如生，给人一种如入仙境之感，想必是这把剑的主人对此剑一直细心呵护，才能有此样貌。

叶秋风忽地拿起长剑，以剑拄桌，问道：“你知此剑的来历？”

酒馆主人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低声道：“此剑名秋水，剑鞘上所刻的，是《剑客秋溪图》。”

叶秋风的双目寒光一闪，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如何得知？又为什么说，我是你这酒馆的有缘人？”

酒馆主人道：“你稍安勿躁，你见了此物，便可知晓。”说罢，他去到酒架，在上端的一排酒坛中，选出最破旧不堪的一坛，拿了下来。

他拿着酒坛，走到叶秋风的面前，那酒坛已经浑如泥坛，完全看不出陶质样式，酒馆主人从坛口轻轻揭下一张，已经和泥土别无二致的字条，尽管字条为绢布质地所制，但因年代久远，也已发黄变脆，他轻轻吹去灰尘，拿着字条走到铁如山的面前，说道：“这是别人，给他留下的那坛酒。”

众人凝目端详，只见字条上依稀写着：持秋水剑进得此酒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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