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赤云
自元恪探视元据之后,元衡意料之中刁难并没有如期而至,元恪期待的姊妹反目互相狠狠捅刀子的好戏也并没有上演。
原因很简单,四州局势变化之剧烈,没有给日理万机的皇帝半点挫磨皇姊的闲情逸致。
已是永宁五年五月,酷暑有了统治天下的势头,元衡带着元据在琅嬛水阁中避暑,清风送来玉醴泉上的水汽,沁人心脾。
快一岁半的元据已经会走了,但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嘴里依旧含糊地喊着“阿娘、抱抱”。
元衡抱起孩子,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椭圆形白色玛瑙镇纸逗他,给他玩一会儿又抢回来,见他闹了又给他玩一会儿,然后再抢过来藏起来。如此幼稚的游戏,她竟能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殿下这时候还有心情欺负小孩。”
昙影步履如风,一下子就从门口行至桌前,看着心情大好的元衡嘟哝道。
“他再大些就不好玩了,到时候就光闹腾,说吧,什么事。”
元衡抱着十几二十斤的孩子倒也不疲惫,果然是这些年习武有了成效,只不过昙影匆忙赶来想必是大事,便哄了会元据,让冯佩他带下去了。
昙影呈了简报给元衡:“赤云军最近又占下朔州、云州北部的上柳城、茂城、渠县等几个城池,并以此为据点对抗官兵。”
“留下吧,我看看。”
元衡拿来简报,又打开昔年绘制的详细地图,细致研读起来。
赤云军就是四州动乱之中出现的农民举事队伍,两年之后已经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军事力量,夹缝生存在大周北部边界,北拒北赵,东抗燕国,南面朝廷,三面受敌居然还能不断壮大,首领曹延襄倒真是个有本事的传奇女子。
事情还需要从当年元衡得知消息后着手伸冤开始说起。
永宁三年,姜湲得到消息变成四州之地已有流血冲突,而赤云军的“红缨将军”曹延襄,正是领头之人。
曹家是当地的豪族,那年年初有官员前往曹家的庄园征收粮食,而天灾过后无粮可交,曹家的主母李清云面对官员据理力争,但官员硬闯粮仓,践踏农田。
于是,两方人马起了斗争。后来李清云在打斗中丧命,赶来的庄园主人曹协也因此伤了一条腿。
听闻此事的李清云之女曹延襄揭竿而起,决意为死去的母亲讨回公道,同时曹家拿出全部积蓄投入其中。曹延襄将队伍命名为“赤云”,正是为了纪念自己勇于反抗当地暴-政的亡母。
当时元恪调动朔州驻军平息动乱并且彻查当地征粮官的行径,与此同时,北赵闻风而动南下入侵,所有人都以为这股无兵无将的乌合之众会在北方悍敌和当地驻军的合力绞杀之下灰飞烟灭。
意想不到的是朔州军打起了鹬蚌相争的注意,在战场之外游走观察,按兵不动。
这一停就给了赤云军喘息的机会。
曹延襄剽悍无匹,足智多谋,善用地形打游击,其嫂杨英及其兄曹延威、曹延勇默契配合,趁火打劫又轻敌傲慢的北赵就成为了赤云军的手下败将,赤云军更是在初期与北赵的战争中获得了大量军备,壮大了实力。
而此时“渔翁”才发现事情已经超乎了自己的想象,朔州军正欲亡羊补牢,却收到了朝廷降责和易帅的军令。
赤云军再一次得到了休整的机会。
而当地百姓和豪族早已经不满官员的欺压,看到赤云军旗开得胜,加上朝廷军队对北赵的侵扰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是赤云抗击北赵收容流民,心中更是敬佩赤云。
于是短短一年后,赤云军已经有了三万人马。
此时的朝廷正为不能将赤云军扼杀于摇篮而痛心疾首,元恪一面要整治四州官僚,一面要消灭赤云军,还有一面要提防北赵入侵。
他焦头烂额、叫苦不迭。
永宁四年,重整旗鼓的朔州军正欲一雪前耻却又发现赤云军有了新的变化,不仅人数涨到了六万,整体作战实力也有了巨大的提升,摆脱了农民动乱的鲁莽和匪气,逐渐蜕变为拥有整肃气势和强悍战斗力的作战部队。
赤云军之中还出现了一个新的劲敌,被称作“铁面将军”的顾安。此人来历不明,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头戴黑铁面具,传说是受过黥刑1逃犯,所以加入赤云军与朝廷作对。
总而言之,这股势力能在短期迅速成长起来成为朝廷心头大患的原因有四:其一是官员鱼肉乡里,天灾之下更加变本加厉,百姓忍无可忍;
其二是曹延襄率赤云抗击北赵,收容战争中的流民,深得人心;
其三是当地豪族与权贵积怨已久,有豪族直接加入了曹家的队伍,也有豪族在暗中支援曹家,壮大了赤云的力量;
其四是朝廷的作战方案失当,短期内无法挫败赤云军,反而任由其坐大。
朝廷不得不承认,赤云军拥有极强的号召力,即使没有自立为王,也拥有近乎一呼百应的声威。而赤云军中一旦出现一个像曹延襄或者顾安这样的百里挑一的将帅之才,都会使平叛变得愈发棘手。
那些意欲建立国中之国的地方官员和门阀,如今他们的美梦被烽火中的势不可挡的马蹄踏碎,自身难保。战火就在四州之地烧出了燎天之势,北方边境岌岌可危。
追根溯源,还是要回到当年施政之策。
大周朝施行了四五十年的无为而治后,地方官员权力逐渐增大,百姓从连天的战火中休养生息,但同时作为地主的豪族也在这个阶段积累了财富。
于是腰缠万贯的豪族想从富走向贵,但当地的权贵官僚又掌控着官员的推举和选任,豪族无法跻身权力阶层,久而久之就与当地权贵产生了矛盾。
再被天灾导致的官与民之间的矛盾推波助澜,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四州之乱就是隐藏在天灾之下的、蓄势待发的汹涌洪流。它集中了京城和地方的矛盾、世族和豪族的矛盾、世族与百姓的矛盾,最终演变成君王与百姓的矛盾。
而元恪无论是派兵平乱还是派出特使监察、监督惩戒当地官员,以目前的结果来看,这些措施只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元衡看着地图上已经能连成片的被赤云军占据的城池,不由得感叹,局势复杂多变。
不过两年,如今赤云军已经拥有了最为紧密的防线,以及身后保证供应的后勤之所,在三面夹击的极其复杂的局势中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想要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赤云军存在的每一天,都是在提醒朝廷,要铭记自己犯下的过错和产生的罪恶,瞒报旱情、官粮私售、囤积居奇、横征暴敛、草菅人命,不一而足。
尽管中央和地方曾出现分歧,中央对地方失去强有力的控制,但是反叛之人只会将所有朝廷都看作敌人,上至皇帝,下至无名小吏。
但只要肃清官场,招安赤云,燃眉之急可解。
可是真正的破解之道,不在四州,而在盛安城。
元衡收起地图,面色深沉,双目幽暗。
皇权与世家门阀联为一体,世家垄断官僚阶级,借着施行天子之政的名正言顺的理由聚集财富和发展势力,从而对地方乡绅和百姓进行压榨。但百姓要遭受的远不止于此,还要遭受豪族乡绅的剥削。
而在极端的情况下,豪族动用起百姓的力量,与百姓一道反抗朝廷和世家门阀,正如赤云之乱,甚至将豪族和百姓的矛盾掩盖,突出朝廷、世家门阀对于百姓的盘剥。
如果仅是解决官与民的问题,杀了狗官,安抚百姓,便是扬汤止沸,无法根治。
只有阻断门阀对于官场的垄断,才能削弱他们的权势,避免中央对地方的失控而导致的官民矛盾,而最艰难的在于如何把皇权和世家剥离开来。
自己给自己刮骨疗毒,当真是鲜血淋漓啊。
所以元恪之前所说要求稳,没有谁愿意撼动已经摇摇晃晃的木塔,尤其是能站在塔顶远眺风光的人,稍有不慎,他们要付出的代价远比处于塔底之人大得多。
皇权立于世家之上,世家倾覆则皇权倾覆,如果狠下杀手,可能逼得世家狗急跳墙,反咬一口,废立皇帝。
元衡也站在这塔顶之上,木塔正于风雨之中飘摇。
夏侯雍说得没错,元家才是最大的世家。
斯人已远啊,方才元衡看到地图上山川城池旁备注的名字,想起了他,一股淡淡的惆怅从心里升起,与她面对局势的那一股烦躁纠缠在一起萦绕心头。
她起身走到窗边,人死不能复生,但面对眼前局势却并非无可奈何。
慢慢替换掉生了蛀虫的梁木是行之有效的,不过这需要绝对的权力和充足的时间,更需要运气,运气在于在替换的过程之中木塔不会因其他原因而倒掉、而被摧毁。
当然也存在推倒重建的釜底抽薪之法,但站在新塔顶之人就不一定姓元了,而且谁也无法保证新建的木塔就能不循旧制,完全避免前车之鉴。
面对摇摇欲坠的木塔,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寻找解决之道,而那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筹谋,在黑暗中蓄势待发。
民间正在传唱着“永宁不宁”的歌谣,而歌者们不敢想象的是这个年号即将永远地成为过往。
注释1:黥刑,又名墨刑,在犯人脸上刺字并涂上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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