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断肠
信王府后花园中的有一处奇石堆成的假山,造型奇巧峻秀,其上设一亭台,名为观月台,台上抬眼可望夜空星河璀璨,低首可赏山下潺湲涓涓,是个观景赏月的妙处。
八月初十晚,王妃崔俪华的寿宴将在此处举行,王妃说太主下令战乱不停不设宴饮,她不敢违背,所以只在观月台上一家人吃吃饭、喝喝酒便算是庆祝了。
这一日,萧容珝还是来了,因为元昱找她认了错,他竟然认了错!
说是不该开那些带着人命的玩笑,打了骂也骂了,现在又是母亲生辰,做媳妇的怎么说也要给点面子,他求着萧容珝前往。
萧容珝见崔俪华和元昱轮番过来谈和,于是便放松了心神,或许她们真的想开了?
小宴上自然没有人再提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萧容珝原本心中的忐忑猜疑被面前真诚待人的崔俪华与元昱渐渐打消了。
信王元聪看得出来家庭关系正在借着这一场小宴逐渐恢复。
虽然崔俪华极其劝阻身患痛风的元聪少饮酒,但元聪见家庭和睦美满不再执着于过往矛盾,他喜从心来,又怎么能劝得住?
眼看已过子时,而饮酒饮得酣畅淋漓的元聪已经昏沉沉睡去,见众人都已经尽兴,崔俪华便让小两口回去歇息,说自己要照顾丈夫,便唤来仆从将元聪抬回了寝居。
八月十一日寅时,恰是昼夜交替,天色将明的时候,还在昏睡中的萧容珝与元昱被侍女唤醒,说是信王痛风又犯了,王妃便喊二人去侍疾。
还昏昏沉沉的萧容珝心道,信王本就有痛风,今日还喝了这么多酒,哪里会不发作?
她与元昱只得前往。
天蒙蒙亮,深沉的夜色有了要被日光驱逐的趋势,萧容珝前往寝居边上的小院替信王煎药。
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元昱在信王跟前,她倒乐得离开一阵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再怎么伪装都做不出发自内心的忧虑和全心全意的照看。
不知道别的媳妇怎么对待这些事,总之她做不到,这也是她想和离的原因之一。
她无法忍受这种畸形的关系,时时刻刻都被提醒自己是个外人,无法真正融入,唯有生下儿子才能挺直腰杆。不过一遇到需要承担的责任时,作为媳妇就责无旁贷了,那时她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比如现在。
但她觉得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为信王侍疾,因为她即将和离。
崔俪华与元昱也认为这是萧容珝最后一次为信王侍疾,因为王府将翻天覆地。
卯时,日已出,太阳将统治天幕。
而信王在喝了汤药之后反而不见好转,崔俪华、元昱、萧容珝守在已经昏迷不醒、牙关紧闭的元聪身边。
崔俪华焦虑不安,她频频问身旁伺候的大夫:“怎么还不见好转,以往喝了这药总是能见效的啊!”
元聪有痛风,但好饮酒,谁也拦不住,王府只能招些医术精湛的大夫入府时刻照看。过往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但今日却有些奇怪了。
“想必是昨日王爷高兴喝得多了些。”
那大夫伏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而一刻钟后,床上双目紧闭的元聪突然七窍流血!
“啊!”
崔俪华的焦躁与惊恐都化在了一声尖利而凄厉的喊叫声中。
“父亲!”元昱震惊不已!
萧容珝大惊失色,她颤巍巍地后退了几步,心想过往元聪犯病也不稀奇,只是这次怎么会这般严重!
二人匆匆围上前去,元昱伸出颤抖的食指,迟疑又害怕地靠近父亲的口鼻,凑上去后,这房间里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沉默。
他难以置信,声音中夹杂着惊慌:“大夫,大夫!”
那大夫哆哆嗦嗦上前查看,而后觳觫不已道:“这是……这是中毒了,七窍流血,啊!”
元昱一把把大夫从地上拽了起来,提着他的衣领质问道:“中毒?谁敢害我父亲!”
崔俪华震惊又惶恐地捂住口鼻幽幽道:“这,昨夜晚宴菜肴与酒我们几个都喝了,眼下都没事,那什么时候被投的毒?”
此时那大夫看了看摆在一旁的药碗,他用发颤的手端了起来,又嗅了嗅碗中剩下的汤药,随即面如土色道:“这药,这药不对!”
元昱咬牙切齿,含糊的声音中有愤怒和悲痛,他回头看向惊恐不已的萧容珝,愤恨道:“你为什么要害他!是他阻碍你和离了吗?所以你要害他!”
“我没有!”
萧容珝看到愤怒至极且渐渐逼近的元昱,她声嘶力竭地辩解道:“你该去问那配药的人而不是我!”
“你怎么能自证没有在药中做了手脚?”
元昱拔出悬挂在壁上的佩剑,长剑吟啸,剑锋直指萧容珝!
其实元昱与崔俪华对于事情的真相再清楚不过了,她们合谋害死信王,然后元昱承袭信王爵位,不仅能解决掉萧容珝,还能再以后设法将宫内的元诺接回来。
原本打算等元昱继承爵位后再休掉萧容珝,但元聪的死却需要有人当这替罪羊。
所以二人先后向萧容珝示好,一定要她出席晚宴并前来侍疾,让她在场,就是要把罪名推到她身上。
这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哪怕萧家的人不满,但面对红杏出墙的女儿,他们又怎么敢大肆声张?
元昱只需要在丧父极度悲恸的时刻把控不住情绪,“误伤”萧容珝,她再错过最佳救治时机“不治身亡”,死无对证,那谋害信王的罪责她就背定了!
“你这毒妇!我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元昱手执长剑向萧容珝奔来!
萧容珝眼看着利剑向自己刺来,花容失色,匆忙后退。
难道自己就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吗?
千钧一发的时刻,“叮”的一声巨响在耳边骤然响起!
那是利器相交发出尖锐的声响,元昱的剑锋被另一道沉稳而迅速剑气阻碍,他身形被对方的剑势一逼,被迫后退。
他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用宝剑支起自己的身体,抬头一看,门口竟然来了一群人。
太主带着内卫、太医等二十余人出现在眼前,方才用剑拦下元昱的正是一脸冷肃的骠骑大将军夏侯雍。
崔俪华见此情状惊魂难定,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元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计划之中最不应该出现的纰漏!
是谁,是谁竟在短短两日内走漏了风声!
一旦太主出现她就会为她死得不明不白的堂叔作主,并且元昱无法趁着乱局“一不小心”让萧容珝永远闭上嘴。
“我听闻堂叔有恙,特意带太医前来问诊,谁知竟然听闻有人暗害叔父,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内卫,将萧容珝押在一旁!并前去搜查可疑之处,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此时的元衡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在听到内卫将信王府的情况急急报来后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是的,信王府中有元衡的人,还不止一个。
如果她不来,她的表妹就会成为刀下之鬼了。
崔俪华见她把萧容珝押在一旁,可见她是个讲理之人,在嫌疑没有洗清之前她倒也没有偏袒自己的表妹,幸好自己还留有后招,到时候再人赃俱获逼迫太主裁决萧容珝,那时候萧家该恨也是恨元衡。
崔俪华心底暗暗道,本以为计划受阻,但没曾想到还能有便宜自己的地方,元衡这来得真是巧妙啊!
她与儿子对了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太主救我!我并无谋害信王之意啊!”
跪在一旁的萧容珝大声替自己申辩!
还没等到元衡表态,崔俪华就走近她向她哭诉:“臣的丈夫喝了药后一命呜呼,还请太主替臣作主,千万别放过小人啊!”
方才前往查看的汤药的太医已经拿着药壶走进屋内,他将结果禀告给元衡:“臣与内卫到时,汤药壶已经被人清洗干净,但在后厨发现了被倒掉的药物残渣。药方中的络石藤被替换为断肠草,这就是信王服用后暴毙的原因。”
在元昱和崔俪华的计划里,为了以防万一,等到萧容珝被“误伤”后,大夫就会发现有人在药中做了手脚,而进一步查看时就会发现萧容珝的寝居内有断肠草,人赃并获,那时候只需要将罪责扣到死人头上,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一个粗糙但有效的嫁祸计划,前提是没有人插手。
但元衡来了,对于元昱和崔俪华而言,她的到来既有可能给她们带来益处,让元衡裁决萧容珝从而自己功成身退,又可能彻底摧毁计划从而东窗事发。
关键在于物证断肠草能不能成为铁证,崔俪华心跳如擂鼓,那时她去探望受伤的萧容珝,趁着四下无人,萧容珝又心如死灰,她便把草药悄悄地藏在了萧容珝屋内,现在就等着她屋内的断肠草被翻出来。
“禀告太主,在世子妃房里的角落内发现了断肠草。”
内卫回禀,并将搜到的物证呈了上来,那是一个淡青色的锦囊,只有巴掌那么大。内卫交给太医后,太医扯开,闻了闻,点了点头,确认了里头正是断肠草。
元昱见此愤怒道:“果真是你谋害我父亲!”
他迫不及待要给萧容珝扣上罪名。
萧容珝奋力挣开内卫的束缚,跪着一步一步靠到元衡脚边,她抱住她的腿,疯狂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若断肠草在我房里,那我拿什么跑到后院去给药壶里投毒!请太主明察!”
元衡垂眼看着腿边的萧容珝,她眼里含泪,目光中闪烁着哀求和悲伤,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只求元衡能替她作主。
“她说的有一些道理,不知道二位如何看?”
元衡当然知道这是栽赃嫁祸,但为了将二人引入自己的圈套,她故意有此一问。
元昱见萧容珝反驳得有理有据,担心元衡借此发挥,便开口:“你将身上携带的草药都投入药壶了,哪里还找得到!现在已经人赃并获,还说不是你!要不然这王府里哪里还会有断肠草!”
眼见节外生枝,崔俪华也出言道:“王爷患病多年,萧氏嫁入王府也有五年了,这些年王爷范起病来她经常煎药侍疾,知道药方子又特意找来与络石藤外形相似的断肠草也是有可能的。若不是她屋内有那等毒物,臣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她有谋害王爷之意啊!”
说完便啜泣了起来,言下之意这断肠草来得有理有据,堪称证据确凿了。
“二位的意思是,断肠草出现在谁那里,谁就是凶手,是么?”
元昱心道元衡怎么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来,他不屑道:“难道不是吗?”
崔俪华眼看大计将成,便趁热打铁道:“如今人赃俱获,还请太主作主!”
元衡沉默不语,似在思考。
“太主,这是在世子的房内发现的,被藏在花盆之中。”
内卫闪身进入,她声音低沉而稳健,手中呈上了一包被纸包裹的草药。
因为世子与世子妃不和,二人已经分房安卧。
元衡示意将其拿给太医辨认,太医仔仔细细辨别之后称:“这也是断肠草,从成色和气味来看,与先前在世子妃房中搜到的为同一批。”
元昱和崔俪华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这时沉默已久的元衡才悠悠开口:“谁的房中有断肠草,谁就是凶手,对吗?”
胆战心惊的二人这才明白先前元衡是给自己下了套,现在若是改口了,自己的嫌疑是没了,但萧容珝也因此脱罪。而更令二人震惊的是,她们身边一定有元衡的人,不仅给她通风报信,还把这东西塞到了元昱房内。
骑虎难下!
崔俪华后背直冒冷汗,方才她亲自去后院配药,而断肠草是陪同元昱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亲自去买的,难道是他是元衡的人?
这时一名内卫入内,打破了沉寂:“禀告太主,先前臣等查验世子房屋时有位名叫晚竹的侍女极力阻挡,臣见其容色有异,便严加询问,如今她已经在门外。”
在崔俪华与元昱的惊诧之中,被内卫押送的晚竹出现在门口,她一看便是领教了内卫的狠辣手法,神情恍惚,惊恐万状。
内卫所谓的严加询问只怕是严刑拷打。
她一进来见到崔俪华便失声痛哭,又抬头见着了沉肃冷厉的太主,心中畏惧,便泣不成声地说:“我说,我说!那日世子与世子妃争执之后,世子与王妃不满王爷处置偏颇,便密谋害死王爷自己作主!随后让世子身边的小厮偷偷出去买药,而世子妃房中的草药是王妃前往探望世子妃伤势之时悄悄放进去的。”
“这些年,王妃待我不薄,我本该誓死效忠,但王妃与世子千不该万不该动了谋害王爷性命的心思!”
“我把知道的都说了,求求太主开恩吧……”
气息虚弱的晚竹泪流满面,随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
元衡听完晚竹所言,冷冷讽刺道:“想不到这背后还有这样一出精彩纷呈的戏啊。”
面前惊慌失措的二人再怎么迟钝也该想明白了,晚竹是太主的人。
那日从不多言的晚竹竟然敢明说王爷处置不妥,便是意在激得怒气汹汹二人剑走偏锋,而她在离去之后悄悄留心二人动向,又在今日将草药放到元昱屋内,故作异端引内卫严查,并且在内卫严刑拷打之下将真相和盘托出,从而将二人置于死地。
而忠仆所言,对于旁人来说更具有说服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水到渠成的一出戏。
崔俪华全身颤抖,她懊悔不已,自己竟然信错了人!四年前,正是太主重得自由的时候,她便把晚竹安插入王府,就是为了等今天!
“堂叔不能死得有冤屈,既然眼下牵扯众多,那我势必要查证清楚,否则难以交代!将涉事人员全部拿下,信王府由内卫接管。”
元衡冷声下令,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灰败崔俪华与元昱。
这对于元衡来说是一石三鸟,一来她的表妹可以脱离苦海,二来信王身死,三来世子元昱难逃罪责。
而且她完完全全可以从中抽身而退,不会给任何人污蔑她为保权势谋害叔父与堂弟的机会。
但她没有忘记,信王还有一个儿子——元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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