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嚼舌

回京一程都有禁军守卫，令人稍稍安心。

        龙辇之中，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了，而元衡最不愿意见到的画面幸好没有出现。

        元据尽管对复杂的政事无法完全理解，但听到了山下喊杀震天的声响难免受到惊吓，好在母亲和大将军都回到了自己和妹妹身边。

        与不谙世事如今已经困得睡过去的妹妹元光不同，他不敢睡，一闭上眼，又是黑漆漆的一片，脑海里不自觉地回荡着那些恐怖的声音。

        “困了就睡吧，”疲惫的元衡对孩子展露出温柔的微笑，“据儿这么大了难道还要向小时候听阿娘唱着儿歌才能睡得着吗？”

        元据听完反而只是摇摇头，他还不懂什么叫做逞强，可是他不想让母亲觉得他没有用，连觉都不敢睡。

        “我和大将军都在，据儿睡吧。”怀里抱着元光的元衡说道。

        在车辚马萧声中，他终于是靠在夏侯雍身边睡去，夏侯雍将元据抱到了怀中。

        “我也困了，”元衡靠夏侯雍，轻声说道，“我本以为这样的团聚再也不会有了。”

        “睡吧。”他轻声回应，一手抱住元据，一手将元衡揽过来。

        他同样疲倦，刺杀之后他伴在元衡身侧，与她并肩作战，他早就做好为她而死的准备，若是能如愿也是幸事。

        而还能像现在这样守着她们，他即使筋疲力尽也是满足的。

        夏侯雍轻声说：“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是，那是她们的家，元衡听完微微一笑，同生共死患难之后，关系因此而牢固，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闭目休息。

        在翠微宫主殿之上她已经狠狠打了夏侯雍一巴掌，现在是时候给揉一揉了。

        ——

        叛乱过后，温馨幸福只能在元衡一家四口身上找到痕迹。

        而在一个无名的山洞中五个头戴面具，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围聚在一起，他们就是六至读书会的首领，他们愤怒、失望、心有余悸。

        天下间最大的反衡势力——六至会。

        “至纯手上三万多兵马竟然全成为了刀下鬼！”

        至刚扼腕叹息，连连摇头，这样好的机会都不能推翻元衡的统治，再等下去，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看到澄清宇内的那一天吗？

        六至会的六大首领以六至之追求为名，他们各自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只能大概推断出这其中有朝廷要员，有富贵商贾，有江湖高手……

        现在可以确定至纯就是卢三义。

        筹谋了五年，从一无所有建立起六至会，再通过书店发展下线，如今他们不断壮大，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兵有兵。

        可惜卢三义输了，输得彻底！

        “哼，我看至纯是得意忘形了，不过幸好元衡那娘们还没有发现我们六至会。”

        至善说道，他本就不满至纯，因为他刚愎自用自视甚高，他的命丢了算什么？可惜的是六至会不再掌有兵马了。

        至德讥讽一笑：“谁知道呢？哎哟，全天下都听说了她下令让百官观刑，可不就是杀一儆百吗？让咱们会下朝廷里的人都夹紧尾巴做人才是紧要的。”

        至德可谓是恨元衡入骨，当年她惩处卖官鬻爵，至德就是其中的“受害者”，又因为考试不通过而不准许再度考官，还罚了他一大笔钱，他因此心生恨意，出了大笔银钱帮助六至会举事。

        他现在可不希望这些人全被元衡活刮了，否则这些年投进去数不胜数的金钱岂不是都打水漂了？

        亲历观刑的至阳听出他的讽刺，但他不欲暴露自己的身份，干脆跟着他的说：“有理，如今暂且按兵不动。”

        负责掌管情报工作的至乾听完默然不语，这些人虽各自都有过硬的本事和背景，却互相看不起，在关键利益的选择上还出现分歧。

        这一次要是卢三义成功了，当真能按照之前大家的约定推崇元据为帝再设辅政大臣吗？手握兵马的卢三义难道就丝毫没有动过称帝的心思吗？

        早先六至会还弱小的时候，确实是需要各方“反衡”势力的加入，但如今已经颇具气候，内部各自为政则会带来致命的弱点，若不是这次卢三义没有真正暴露，只怕他们现在无法聚集在一起了。

        要想成功就必须获得一切的主导权，至乾心里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要在这按兵不动的时间里将六至会彻底据为己有。

        那时候他才能把六至会炼就成为最强力的武器，才能通过六至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所谋之事机密，六至首领各不认识，包括会面之时都需要隐藏真实身份，这一点是至乾提出的。

        只有这样才能将他最显而易见的特征藏好。

        因为他没有头发。

        ——

        震惊大周朝野的兵变已经过去月余，最为头号功臣的赤云军得到了最为丰厚的赏赐，这些事到现在还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主题。

        曹延襄已经封侯，这一次太主下令敕造宣威侯府来彰显她的功绩，这是大周朝立国以来绝无仅有的殊荣。

        副将王萱连跃几级顶替了逆贼张兴的右卫将军之职，成为宫城守卫禁军的将领。

        而赤云女兵在以一敌七的光荣战绩的加持下则毫无疑问地进入了禁军系统，她们一部分驻守京城，一部分驻守在京畿的东营，还有一部分依然驻守在北境。

        今日，曹延襄她们聚集在望瀛洲是为了给杨英践行，同样是有功之臣的她将前往北境。

        原本杨英就想回去，回到山林之中去，逍遥自在，但是在庆功宴上元衡找到自己。

        太主问杨英，你是否还愿意为我效力，让女将之名传扬四方？是否愿意带着你的女儿曹姳靖回北境的疆场，让她看看她母亲和父亲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山河，是否愿意让她继承你们的才华和志向，延续你们的热血，让她书写出属于她的传奇？

        杨英心底的热血又被点燃了，她不得不承认太主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准确地挖掘出她最深处的期望。

        她将出任专门为赤云军统帅设置的赤云将军一职，成为驻守北境的将领。

        而她更是获得了太主特别的恩遇，若是其他驻守边关的将领需要将家眷留在京城，她可以带着女儿曹姳靖回到那一片熟悉的土地。

        酒过三巡之后，她们又打算将杨英送出盛安城，杨英含笑婉拒关切自己的姊妹们：“我看你们现在说要送我出城，待会出了城就要再送我三里地，送完这三里地只怕还是舍不得，那太主可是怪罪我将姊妹们拐回北境了！”

        情谊深厚的她们在离别之际自然不舍，现在大家都有官职在身，就担忧这一去不知日后何时才能相聚。

        又是一杯盛满离愁别绪的践行酒下肚！

        她们在酒楼上远眺，杨英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热闹的盛安城中，她们都有些低落。

        但是她们的情绪很快就被愤怒点燃了。

        酒楼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就是容易听到千奇百怪的故事。

        有个男声道：“别看她们一个个现在风光，可是想曹侯那种虎背熊腰又强悍的女人没人敢娶啊！以后老了没人送终啊！封侯拜将又怎么样，坟前冷清清，哎！”

        曹延襄身边的王萱都撸起袖子了，但是被她拉住了，她想再听听。

        “她不是收养了别人的孩子吗？知道自己没人要，就先下手为强。”

        “是啊，听说是阵亡战友的女儿。”

        “那她曹家已经有这么多孩子，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养个别人的种？万一她真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她还能一碗水端平吗？哎哟，可怜呐。”

        “再亲那亲得过血亲啊！”

        一句又一句非议从隔壁厢房传到了她们耳朵里。

        “他大爷的这些狗男人嘴真贱！老曹别拦我，我要动手。”人高马大的王萱说着要起身。

        “怎么？你想抢我的活儿？”看起来没有半点生气的曹延襄对着同伴笑道。

        曹延襄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非议，现在得想个办法一劳永逸才行，说她没事儿，说凌霄就不行！

        李凌霄，正是阵亡的姊妹李战临终托孤给她的女孩儿。

        李战原本不叫李战，这个名字是李招娣入伍之后给自己改的，她并不是赤云军中唯一一个给自己改名的女子。

        李战与曹延襄同生死共患难，可她却没能与曹延襄同享富贵，在与北赵的残酷战争中李战牺牲了。

        于是六岁的李凌霄成为了曹延襄的养女，在曹延襄的心中她永远都是自己唯一的女儿。

        她是绝不会成婚的。

        可是，她的决心被质疑，她养女的将来被质疑，她与李战的深情厚谊被质疑！

        曹延襄绝不会容忍！

        “嘭！”

        曹延襄一脚踢开了隔壁厢房的红漆木门，面带笑意，客客气气地对里头几位锦衣男子说道：“我听闻几位在操心我的家事？”

        一身红衣猎猎的飒爽女子来者不善。

        “曹……曹侯……”

        认不认得她的脸不重要，但她的言行举止却在告诉他们她就是曹延襄，如假包换。

        说别人坏话被人家逮住，噢哟，真精彩呢，曹延襄戏谑得看着他们脸上五彩纷呈的模样，笑得意味深长。

        她抓起桌上茶壶，向木桌狠狠砸去，霎时间热水与碎片四处迸溅，那些长舌夫狼狈地用袖子遮住脸，嘴里发出惨痛的惊呼。

        而她就在这时候通过声音辨别谁说了哪句话。

        “就是你，说我死后冷冷清清。”她提起那人的衣领，“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

        “就是你，说我没人要。”她又提起一人，“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就是你，说我一碗水端不平。”她走向呆坐在椅子上的那人，“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就是你，哦，你没说什么，但你跟着他们起哄。”她回过头看着瑟瑟发抖的最后一人，“啪”的一声又一个响亮的耳光。

        其实他们背后说的这些事情，什么嫁不出去啦，什么没人祭祀啦，她本就不在意，但不代表她不想动手。

        这些瘦弱得跟小鸡仔似的男人，怎么经得起猛将的耳光？现在一个个都呜呼哀哉了，牙齿都落在了嘴里，血溢了出来，可真是要往肚子里咽。

        这些长舌夫应当在心里给太主磕头谢恩才是，否则曹延襄只怕会将他们打死。

        曹延襄当然知道新晋军侯在闹事出了人命是给太主添堵。

        不多时，看热闹的人来了，这酒楼里发生些什么新奇的故事都是逃不掉众人的眼睛和耳朵的。

        “趁着大伙儿都在，那这热闹我便再添些柴火，也让大伙儿都尽兴！”

        曹延襄一转身冷冷道，已经坏了的门框外是看热闹的食客和前来查看情况的店家。

        “我今日在此立下一个约定，谁要是觉得我曹延襄日后要成婚撇下养女李凌霄不管，便与我定个字据。若是他日我当真成婚，那我亲手奉上一万两白银。若是我不成婚，那他就要给我一万两白银！”

        “直到我死前那一天，这个约定都有效。若是不相信我与李战的情意，便尽管来我家门口，无论是谁我都会躬身相迎，到时字据一旦签定了，再请大家作见证！”

        “我若有违，有如此杯！”说罢，她扬起手，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成粉末。

        他们总是无法相信女人之间存在深厚的感情，他们将女人描写成彼此妒忌、互相伤害的模样还不够，用言语将她们分割成一个个孤立的个体，还要用婚姻来离间她们之间的友情，斩断她们原本深厚的关系，将女人牢牢地限制在婚姻之中，逼着她们全心全意地为丈夫一家服务。

        就算是颠倒是非黑白，他们也已经得逞很多年了。

        可是现在真有机会让他们证明，女人在婚姻和友情之间只会舍弃友情了，他们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屁都不敢放。

        若是他们真的坚信曹延襄最终因为成家而背弃与李战的情谊，那早该赌上这一万两了。

        这在他们心里，难道不是必胜之局？

        他们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污蔑、诋毁的女性情谊，曹延襄却不得不用一万两白银作为赌注。

        这场笑话背后又是谁赢了谁输了呢？

        这件事最终成为趣谈流传在大街小巷之中，在与相关的众多传闻中这反而成为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而京城茶寮酒肆的看客们的闲谈远远没有结束，在大周第一位女侯的故事还新鲜的时候，柳娘一行人从北方回到京城，她的出现注定会将自己的传奇故事推动至波澜壮阔的篇章。

        她将成为大周朝第二位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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