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三斗九升书房。
“喂,您好……嗯,芥川银女士是吗?”
朝村编辑睡眼朦胧地从办公室桌前坐起来,听到电话那边传过来的声音便一瞬间清醒,连难得的午休时间被打扰也顾不上发愁,“等等……您说什么?我可能没能够听清楚,还请劳烦您重复一遍……”
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于上一秒还在混沌的意识,现在就如同服用了醒神剂一般,每根神经都被调度、全部集中在小小的话筒内。
听到另一边怀着悲伤麻木情感的声音,他几乎是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低咳两声,来不及喝一口水缓一缓,便猛地半身前倾起立,“喂、哈啊??”
书案前的男人高声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内格外清晰,惹来了其它工位员工的一致注目。
素来赧然给他人带去麻烦、非常注重公共场合礼仪的严肃编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鞠躬道歉,而是拍案震声,音量响彻整个楼层地对着话筒喊道:“——您说什么!?”
开口太过于激动,他的脸一瞬间涨红,奇异地透出发青的苍白感,就像半生不熟的红番茄,彰示着难以言表的思绪矛盾与不可置信。
在他的提问下,对方平静又悲伤地重复了一遍,语调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啊…不可能……”朝村跌坐在座椅中,喃喃地道。
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脑内就像注射了麻药一般进入了宕机的状态,说出的言语已经不属于否定的范畴,而是一种下意识的重复回话。
他伸手捂住右眼,宽大的手掌遮住半边脸,麻木地看着息屏的电脑屏幕,“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一定还没有醒,我一定是……”
这样反常的反应很快就吸引了一旁被吓了一跳的同事的后续注意力,他们面面相觑,为难地互相对视,比起上前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更愿意先小声地讨论,不敢贸然上前。
“怎么回事?”
“不知道欸,刚刚真的是吓得我打了个激灵。”
“从来没有见过朝村编辑这个样子。”
“是睡迷糊了吗?”
“那也不可以能呀……城山君,你去问一问朝村君吧?你们是一个项目组的,他这个样子太吓人了。”
从一堆文书里抬头的城山小心翼翼地靠近,担忧地低头,刚想问些什么,便被尊敬的前辈一把推开。
人前稳重的朝村此刻双目通红,甚至有些恍惚,脸色也转变为煞白的状态,嘴里仍旧念着“不可能”、“太荒谬了”之类的话。
他甚至没有说声道歉或者看自己心爱培养的后辈一眼,而是迅速地把桌前的冗沉文件拨开,任其废纸一般洒在地面,飘落的文字像密集的松针,纷纷洒洒地随着纸页淌在地上。
手指勾上车钥匙环的一瞬,他的步伐便比大脑先行一步迈开,大步疾行地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甚至于走得太急没摸到把手,还撞了一下旁边的侧门。
“嗙”的一声后,除了震颤的玻璃门,只给一脸茫然的同事留下一个匆忙而失魂落魄的背影。
“虽然这么说很不道德,”年轻的助理轻轻地捂嘴,对一旁茶都没来得及泡的同事小声道:“但我觉得十有八九还是那位平坂老师的事情,这样地激动,感觉或许是那位老师又准备‘复活复出’了也说不定。”
“不一定吧,”搅着空荡荡的茶杯的同事看着门的方向,长叹一声:“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所以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啊啊啊啊啊,”朝村编辑崩溃地双手抱头,捂着脑袋,跪坐在每次来都倍感痛苦的馆内家客厅中,“一切的一切不就全部都完蛋了吗?”
与以往不同,此刻他的痛苦很显然已经达到了巅峰,他甚至觉得如果人生就是一本书的话,自己一辈子该哀嚎的感叹号大概都在这里标完了。
“我真的是——”
他已经顾不上“37岁为爱做编辑”的人设包袱,双膝瘫软,前身伏地,双手支撑着上身,几乎灵魂出窍,像一根瘫软的腌黄瓜。“怎么能这样呢,我受不了了,我真的是受不了了,这种事情不就跟菠萝尝起来是苹果一样了吗?我真的是……”
站在一旁的芥川银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沉沉地出声,动嘴唇的幅度都很小,双目里仍旧没有一丝神采,“事出突然…今天叫您来……也是想要多一个人来料理老师的相关事宜。”
她悲伤地闭上眼睛,“您也看到了,我的哥哥现在还不愿意相信事实,抱了老师半个小时,就爬起来说着什么‘没有变得透明的话就还活着’、‘要去神社把老师的灵魂找回来才行’这种话,匆忙地出门了。现在老师的尸体还在沙发上躺着,刚刚家庭医生团队过来了,也已经下发了死亡诊断,哥哥人也联系不上,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哪里…是我太不冷静了,首先……还请您节哀,”朝村编辑听到女子凌冽的声音,好歹缓了缓,他缓慢起身,找了个课桌旁的座椅坐下,尝试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明明昨天晚上还在互联网上当虚拟话题皇帝,现在就被发现悄然地死在了家里什么的,不说后续是否会被媒体大肆渲染,加入二十一世纪十大悬案之一拍上十几部电影纪录片,搞不好片名就叫《平坂之死》。
啊、说起来,如果要论题材选择的话,跟他即将明日发表完整的《偶像》联系起来,拍一部《偶像绝叫:悬疑的死梦》也挺好的。
松末陆斗导演非常喜欢拍摄名人的陨落,擅长在细微观察中见到宏大的部分,之前看到上半卷就想联系他,也是因为女主角金船香知子的人生非常戏剧性,十分符合“完美名人”的定义:求死倾向、花期短、愁绪、崇拜、以及神秘沉默的氛围。
那么同样作为“完美名人”的名作家平坂映之介,不也挺适合的吗?甚至已经可以料到到时候无论是艺术性还是大众叫座都是一幅绝景。
社交媒体上也可以稍微地提及、引导一下,等到追悼会的黑色缄默风头一过,就可以正式把这些事情提上日程。
到时候就算是听到“平坂映之介”和“松末陆斗”的名声,也会再次掀起这位“在嚣声时刻陷入死寂”的名作家作品集售卖狂潮,就跟冲着“睡魔组织连续杀人事件”而来的《死梦》热一样,完全是金玉在前的宝贵案例。
这样的话就连跟“住住序晚”的绯闻风波也可以完美地平息,那些“住住序晚疑似芥川助理”、“平坂、住住”、“平坂封笔”的热度趋势词条也会很快被“平坂映之介死亡”的词条迅速压盖住。
简直是最完美的结果,就像系得紧密不过甚至于绷得薄薄一团的结,突然就被轻易顺滑地解开了一样。
是啊,死在这个时刻是再完美不过了,不是吗?
《偶像》也发表完了,前期铺垫的热度在昨晚也炒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超人气作家新书发布会宣布封笔后,次日被发现死于家中——这样突转急下的转折没有人会不惊叹的吧?
就算是小说也不能够这么地编排巧合,连“封笔”这一决定都添上了神秘的色彩,昨晚的那些听起来荒诞而无厘头的台词,细细探究来,都可以安上“是平坂老师彻底告别的遗句”大作文章。
在最喧闹的时刻安静地离去。
不完全是按照造神一样的规格来的吗?
依照大众对死去的作家的包容度,就连饱受争议的《少女》三部曲,想必也会被细嚼慢咽地品味,那么为了悼念老师厌倦自己所有图书的一生,最为最初被“讨厌的孩子”,再印出版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连真实面目都不知道的作家,在死去的时刻都蒙着具有神秘感的阴影。
等到猜测酝酿的余波散去,回归寂静平淡的时刻,再把老师的真实身份以遗憾怀念的方式散布出去,年轻绮丽的美少女身份、与年龄不符合的冷淡的气息、成熟的谈吐和天才一般传奇的一生……
由此发散的影视版权、解谜纪录片版权、个人题材衍生电影……简直是五十年内都不会褪去热度的绝佳方法吧?
啊……难道说?
平坂老师你已经料到了今天吗?这样地体贴地为书房的大家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当初站在楼梯上,回望我的时候,吐出的“我会把错都揽在我的身上”这句话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到就连最麻烦的“平坂映之介”和“馆内鸣子”的身份都不需要剥离了。
——您也太慈悲了,老师。
想到这,低头沉思的男人泪流满面,连续冒出的想法,甚至压过了繁琐的烦恼,更是完全没有反思自己想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大符合现在的浓厚悲伤氛围。
自从相遇时刻便一直觉得这位名作家除了写书以外所做的一切,都令人感到头疼,现在的他却真诚地感谢这一悲伤的时刻。
如果被他推开黯然失色的助手城山在的话,肯定会大叫一声“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啊!完全只会因为自己的工作与利益而崩溃怒悲,如果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可以轻松化悲痛为力量,难听一点就是没人性啊!你们总是被他的表象欺骗了!”之类的话。
朝村缓慢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不了解这位编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的人,只觉得看上去令人由衷地感到悲恸。
他情感复杂地开口,甚至因为感动而声音颤抖:“芥川女士,非常感谢您在此刻叫我过来,我也感到无比的悲痛,因此,为了老师的心血随着她的离去不受到辜负,我会怀揣着最高的敬意,代表三斗九升书房为老师的作品序整,将老师的精神阐扬光大,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老师离去的消息和讣告如何安排的问题,老师的遗身的话……”
“我和哥哥的话……还是不能够接受火化,我会安排相关人员处理好遗体和安葬地点的,追悼会会按时进行,老师也没什么亲戚,只有我们孤儿寡……师三人相依为命。”
说着,芥川银抬起手帕,擦了擦眼泪,“还望您能够遵循协议保密老师的真实身份,对外界,就当做‘平坂映之介’离去了吧,馆内老师最后仍然没有留下什么话,我也不好擅自揣摩,我和哥哥尊重她身前的意愿。”
“那么一切就先安排下去吧,芥川助理他……唉、还望您等会儿好好地劝劝他。”朝村编辑也悲伤地擦了擦眼泪。
说完,两个人同时看向沙发上宛如陷入沉眠的馆内鸣子,不约而同地伤心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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