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摧风之名
“路上,褚天光说你还有埋了那些斡图达鲁人的心思,可是真的?”
“人死罪消,总不能做出挖了坟墓,抛尸荒野那般的恶事,茗娘说过,人总要宽容些……”
龙承烈把手探向脑后,解脱着尴尬。
“你可曾想过这般做法的后果……”
不理会,风不破径直问了。
“哪有什么后果,将那些斡图达鲁人的尸首弃之不理,总不是个妥善,无端的,也会让人认作我是一个管杀不管埋的绝情之辈……”
“对袍泽手足有情有义,自是应该,但是对着凶恶之辈,你还需要在意名头么……”
风不破有些气恼。
“我总不能让人认作是无情之人吧……”
龙承烈小黄脸上一脸的诧异。
“对头把你认作那般了又有何妨……我且问你,咱们家里供着岳爷爷,你可是知道其中的用意……”
“那是要我等子孙后辈记住了武将的本能,精忠报国……这是自小就知道的,莫说我,听过说书的,寻常的孩童都知道……”
龙承烈有些糊涂了。
“那当如何精忠报国……”
“身为军将,当赴国之难,百死而不旋踵……”
这是百里复曾经在闲聊时讲过的,觉得雄壮,也讲足了身为军将的本份,故而龙承烈记得清楚,风不破问起,便随口说了,尽管那旋踵二字至今还没学会如何书写。
“便是如此简单……”
“自然啊……”
“百死而不旋踵,固然是你军将阵前冲杀的职责,但是并非仅仅如此,为将者,时势需要,即便受尽了委屈,甚至要舍去性命,也要全了忠义之名,这才是将者的本分,将者的大义……”
“……岳爷爷当初就是深知自家身死而国存,活命则国亡,就是为了国脉存续的大义,所以才认了风波亭的冤屈……”
“……你可知道老爷子为何为你取了承烈的名号,又为何将你的表字取了赴义……”
老爷子闲暇时,说过龙承烈名字和表字的含义,也说起过,对这名字承载的期望。
想起了那个老人和善的笑容,心中一阵难过,小家伙还不知道爷爷的死讯,还不知道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血缘的亲近。
“德、远、刚、勇、平、长、承、正,这是家中的辈分范字,我是承字辈的,自然名字中需要有个承字,至于烈字,之前倒是听茗娘解读过,一意是刚直严正,一意是为大义而死,表字赴义,想来爷爷就是取了后者之意……”
听了茗娘的名字,风不破眼前无端飘过一个纤细的身影,有着一块伤疤的面上,还轻笑了一下。
知道老爷子在自家殁了娘子之后,就有了撮合的心思,明里暗里,点拨了不止一次。
可惜,虽然满心欢喜,就像老爷子所说,自家总是把自家当做了下人,无端就有矮人三分的卑怯,又怕乱了礼法规矩,让老爷子落了嫁了儿子侍妾的笑柄,终不肯应承了。
就这样让老爷子带着遗憾走了。
报丧的家仆还说,老爷子走前念叨最多的一句就是,误了茗娘的一生。
那个好人,有着过人的武略禀赋,有着爱兵如子的宽厚性情,有着一副上报国家下护百姓的忠肝义胆。
自家怎么就忍心让他落了这一桩遗憾。
一阵恍惚。
瞬息之后又恢复了常态,拍拍龙承烈的肩膀,算作是对回答的肯定,缓缓说道,
“茗……你那慈母说的不错,老爷子在……闲聊的时候……”
不小心,险些违了老爷子千万遍的叮嘱,让龙承烈知道了自家爷爷的死讯,自家在到勇烈军的行前,老爷子可是很是一番嘱咐,莫要让龙承烈知晓了他过世的消息,在两军阵前乱了心神。
“……说起过他的理解,为大义而死,有两种,一是身死,二是名死……二者无论哪个,都是一宗,忘己……身死是忘了自己的身体,便如岳爷爷那般,为了国脉、汉家存续的大义,舍了自家的性命……”
“……至于名死,老爷子没说过具体的例子,我读书也少,无法举证,不过老爷子可是说的清楚,名死就是要忘记了自家的名声,千万人笑我骂我,我自由着秉持大义的本心……”
“……身死有两种,一是肉身之死,二是肉身虽在,却按压住自家的喜怒哀乐,本性全无,宛若死了一般……”
“……你一脉单传,老爷子自然是舍不得让你轻易赴死,他为你取这表字,就是让你压了软弱本性,如死一般,不再为内心左右……”
“……此身此生,只为大义而生,只为大义而活……”
从没有过的一番长论,几乎费劲了风不破全部的心力,面上都泛起了潮红,若不是顾念着小黄脸上已经长出了痘子,几近成丁的年纪,远处还有一堆兵将有意无意的把目光投降这里,他几乎就要如旧日对着六七岁时的龙承烈那般,动了手脚。
“我心软不假,茗娘在我投军前说过的,为人要良善些,莫要轻易造了杀孽……我就不明白了,我心软如何就行不得大义……”
风不破的一段解说,虽然让龙承烈知道了精忠报国的精髓本意,但是,却也迷糊起来,兀自辩驳着。
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到了战盔上,不理会战盔下幽怨的眼睛,
“……我且问你,时下的大义是什么,现下军将的本份是什么……”
“……时下的大义就是存续国脉,恢复故土,护佑咱们汉家百姓少受苦楚,现下军将的本份是全力杀贼……”
“着啊,你想杀敌,就得有杀敌的本钱……”
“……心软,良善,不是你杀敌的依仗,不是存续大赵国脉、护佑汉家生存的大义所需……只有把敌手打怕了,打跑了,才能尽到你军将的本份,才是现下大义的需要……”
“靠你心软,善良,如何才能把敌手打怕了,打跑了,便如你欲要埋葬斡图达鲁人的举动,敌手如何想……活着得尽了好处,死了也会落得善果,那何必要缩手缩脚不去烧杀抢掠……”
“……汉家的宽容,是给弱者、卑者,不是给禽兽的……”
“心软便容易失却冷静,就会被假象迷惑,就如你自承的那般,明知道敌手非人,还不忍苛责,这如何能尽到军将的本份……将者斗心,心不刚硬,如何冷静判处,如何解开假象……”
“……有些时候,为了大义,就要你不顾了声名,更要你坚硬了心肠,不仅要做足了恶人,更要做出人神共愤的恶行……”
“……恶行不是大义所需……”
真是根脉所系,虽然没相处许久,相处时还是懵懂的年纪,但是龙承烈却把他父母亲身上的执拗脾气继承了个十足十。
风不破不好再动手了,耐下心来,解说着。
“以大义之名,行以恶欺善之举,不是真的大义,自然算不得大义所需……若是因大义所需,行以恶治恶之事,你说是善行还是恶举……”
这段话是龙承烈的爷爷说的,在风不破来军中之前,特意叮嘱他找机会教诲了自家孙儿。
那时,老爷子已经是弥留之际了,却还想着大赵的破碎的国土,想着倒在斡图达鲁人马蹄下的千万汉家儿女。
他没有与斡图达鲁人对阵的机会,一腔子心思都着落到龙承烈的身上,盼着自家的孙儿能尽到军人的本份,完成存续大赵、护佑汉家的大义。
“可是茗娘说……”
“你自家没长脑子吗,总是茗娘说……”
那个茗娘啊,自家性子软成了一湖水,把个孩子也成了一团泥。
想着水乡生出的细软身影,风不破不禁有了怨气。
含着香甜的怨恼。
“……凡事都要从本心和目的去考量,为了大义,为了家国存续,为了百姓苍生,为何做不得恶人,为何行不得恶事……一人哭强过百人苦……”
“……赴义,若是你有比恶人还凶恶十分的名头,恶人可敢违了你的意愿,是不是那些可能受了恶人折磨的可怜人,就有了脱了苦痛的机会……这般的恶人,你是否肯做,是否敢做……”
“这个恶人自然愿做……风叔你说的对,一人哭强过百人苦……”
听着极少见的叫了自家的表字,龙承烈自然知道风不破说出此话的郑重,思谋了一番,表明了心迹。
“若是这些俘虏中有人也曾经做过今日早间络腮胡子类似的勾当,你当如何做……”
虽然龙承烈有些醍醐灌顶的开窍模样,风不破却不敢就此停了劝说,继续开解着。
“那便让他先尝尽一百种死法,之后再让他知道即便死了,也消不去他的罪孽……也要让所有的斡狗子知道,我龙承烈的手下,饶不过祸害了大赵百姓的恶人,让他们少生些凶恶心思……”
“若是由你亲手来操作这一百种死法,你可能硬起了心肠……”
“……”
“赴义,你记下了,大义之下,性命都可舍得,如何舍不得一副柔软心肠,心太软,你终是会有太多羁绊,你想想早间,若是我没点醒你,你是不是就会为了那两个女子冲杀出去……”
“你出去了,右锋随着你出去,正好落了人家的诱敌之计,人家就是在探查你的虚实,就是在查你的性情弱处……”
“你有行大义之心,也有行大义之能,却没有行大义的性子!”
“现下,你就要脱了你的良善性子,我只要你一颗狠心,一颗要敌手怕你惧你的凶心……”
“自然也要你不失去善者、弱者的良善之心……我希望你能做个驭风之人……”
“驭风?”
“这是川黔中路军中杨学究的言语,他说,为军者,当如驭风之人,狂风暴起,便是万丈高崖,遮住了一方天地,为身后的柔弱草木抵御狂风的吹卷,轻风缓处,毫尘不起,纤草不动……所谓遇强更强,比柔更柔……”
“御风可是个马名,我不喜欢,击风、破风……”
龙承烈思谋了一番,忽然眼睛一亮,“风叔,把那驭风换做摧风可好……”
“随你的心意……”
“若是我日后能领一军兵马,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军号唤作摧风军……正是那斡狗子风王的对头……不对……”
“如何了……”
风不破看到龙承烈面上一苦,以为想到了什么意外,赶忙问道。
“风叔,你也是姓风……我这摧风军号,把你也绕进去了……好生烦恼……”
“一介姓氏,你何必在意,何况,这也不是我的本姓,你知道的,咱们家家兵家仆都是改的风姓……”
“那我日后的兵马就是摧风军了……”
龙承烈小黄脸上一团喜气,真真做了掌军使一般,转向风不破,
“风叔,现下我当如何做……”
“……把那些俘虏拷问一遍,先让你自己知道是否该对这些斡图达鲁人生出狠心……”
“你来主持吧,拷问我还从没有经历过,别费尽了手脚,也掏不出什么口供……”
“可以……”
“风叔,你适才说将者斗心,这是怎生一个说法啊……”
“回头跟你解释,今日里有的忙……一会儿百木寨该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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