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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思之如狂(三)


夜色迷茫,月亮照着小园如幻境,冷瑶躲在窗后看段殊竹修长的背影消失在花/径,就那么踩着落花忽地不见。

        他掌心的温度还在,触感柔软。

        钻回被褥,鼻尖弥漫起兰花香气,全是段殊竹身上味道,一下子又回到儿时光景,自己还是那个五六岁小丫头,跟着段殊竹跑来跑去的女娃儿。

        她的段哥哥,真得回来了!

        在冷瑶简简单单的生命里,可以惦记之人并不多,也就是师父,宝甃还有泽兰。

        然而段殊竹和他们都不一样,他长在她的骨头里,融在血液中,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骨血相连吧!如今两人只剩彼此,感情显得越发珍贵。

        她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觉,根本不在乎许多年过去,很多事已经不同,无论如何自己是没有变的。

        这人世间啊,有你就好。

        迷糊一会儿,又听见门外有动静,忽地想起段哥哥提起的小太监,冷瑶爬起来,推开窗户一条小缝唤:“玖儿。”

        一个细长人影嗖地跑过来,隐约能看得出眉眼清秀,低声问:“小娘子有事?”

        “没有。”余光瞧见不远处还有两个小太监,笑盈盈地:“我就是想告诉你们晚上不用守着,快找地眯一眯,现在倒春寒挺冷,放心,我不给主使说。”

        小太监愣了愣,今儿可算是遇见活菩萨,再看她夜色中露出的半边脸雪梅般出尘,可不是把往前那些胭脂俗粉比下去,自家祖宗就是有品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身。

        “快去吧!”冷瑶看天色已晚又催了遍,转身拿起还剩半盒的果仁倒到玖儿手心,“吃点东西暖和,睡得好。”

        “嗳,姑娘心真好,还拿我们这样的当人看。”小太监年纪不大,特别容易动情,说着就带了哭腔。

        冷瑶从小日子清苦,并不觉得人还分三六九等,看玖儿身形不高,至多和自己一般大,劝道:“活在世上的都是人,哪里还有你这样的,我这样的。不管别人怎么想都成,顶重要的是自己尊重自个儿。”

        玖儿点头,心里暖烘烘,走前几步殷勤地:“小娘子快睡,主使今晚肯定回不来,往常像这样半夜叫过去的时候也多,不用惦记。”

        “经常啊,半夜三更!”冷瑶忍不住语气里带点埋怨,“那人怎么休息呢。”

        “困了就在宫里打个盹,子华殿可是最好的地方,薛昭仪的宫里能差嘛。”

        冷瑶好奇地问:“薛昭仪是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算是吧,陛下最宠爱苏贵妃和薛昭仪,也只有这二位诞下皇子,反正都不好得罪。不过今儿老君诞辰庆典,皇后认了苏贵妃的皇子,以后薛昭仪……可就难讲啦。”

        小太监看这位仙姑一副不谙世事的摸样,殷勤地继续道:“说起来这个薛昭仪也是金陵人,小娘子没准听过。”

        “金陵人?”

        “嗯,家里做过金陵郡守。”

        冷瑶腾地想起来,之前与段殊竹订过亲的前金陵郡守薛家,大小姐的名字很好听,叫做薛绾颜。

        “薛昭仪,薛……绾颜!”吃惊地问。

        玖儿脸一红,“嗯,不过这名字我们可叫不得。”

        她顿了顿,略微失神。

        一边的段殊竹与随从离开枢密院,骑上马往宫里走,从右银门进入后宫,绕过翰林院与太逸池,往东走穿过一片梨花林,来到子华殿。

        一行人走进去,里面灯火通明。

        段殊竹心里并不急,圣上的旧伤也不是一日两日,但面上不能无所谓,仍然露出关切来。

        要说这位皇帝从太子时就由自己服侍,原先性格虽然弱一点,但也算得上是位敞亮之人,颇有一代枭雄气概。

        但自从让番子伤的太重,这半年来性情大变,多疑难测还总是伤春悲秋,人突然就软下来,近臣宠妃没一个能让他满意,唯独信任段殊竹。

        经历血雨腥风的帝王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在番子攻入长安时父皇携带爱妃逃到蓉城,将自己至于死地的那段日子,是眼前这位眉宇间清风明月的宦官少年坚定地让他抵抗到底,告诉他生而为王,死亦为王的道理。

        他惊异于他的滔天才华,无法撼动的高贵信念,还有骨子里透出的清贵绝伦,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枢密院走出来的三等太监!

        “不要放弃你的子民,这才是一个真正王的宿命。”

        如雷贯耳,现在都依然记得。

        那场仗打得艰苦卓绝,两人都负了重伤,差点丢掉半条命,还好熬到花子燕杀回来的一天,终于平定天下。

        唐烨朝没有灭国,自己还坐上龙椅,段殊竹本来就功不可没,枢密院主使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他来,别人谁都不够资格。

        皇帝是念旧情之人,刚服下御医开的药,想起段殊竹,很愿意和他说几句话。

        陛下心绪不佳时只有见到主使才能抒怀,宫婢们都懂这个道理,所以薛昭仪才会唤他来。

        锦缎卧榻边,皇帝正半躺在销金枕上闭目养神,烛火闪烁,洒金红纱帐飘摆,几个奴婢跪在地上,轻纱缭绕下还半坐着一位美人。

        发髻微微散落,身材莹润修长,天青色襦裙下绣着几朵石青梨花,同色外衫素净无华,臂上绕着条琉璃蓝披帛,越发趁得出尘脱俗,恍若仙子。

        段殊竹轻轻绕过花鸟六扇侍女画屏风,映入眼帘的是紫檀木的琴几与双陆局1,薛昭仪听到声音,缓缓站起,垂眸道:“主使辛苦,大半夜还要叨扰你。”

        “这本是臣分内之事。”

        他总是恭顺谦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关心,眉宇俊雅让薛昭仪微微一怔。

        段殊竹,金陵节度使家的贵公子,薛绾颜如何会不记得,那是与自己订过亲之人!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人人都说薛家女儿生的好,出身高贵又才华横溢,更别提还早早与段家联姻,当时刚听到对方名字,绾颜便很喜欢。

        段殊竹,单一个殊字已见不同,她家里祖传幅名画,名为殊竹图。竹子本为青翠绿色,偏那副图的竹子赤色若霞光,一见难忘。

        棠烨朝素来以红色为吉,父亲还说此位公子将来必定光耀门楣,等成婚后就将这幅图以嫁妆带到段家。

        要不是段家突然就灭,他被放入掖庭,再见面成为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原本她也许还在金陵,守在父母身边做一个幸福天真的官家夫人。

        他看上去便是饱读诗书,话语温柔,字写得漂亮又善骑射,容颜更是天下少有,这样的夫君想必知疼识趣,总比在见不得人的后宫强多了吧。

        薛昭仪出神地呆了下,最近见对方总忍不住这般想,耳根红透半边。

        皇帝在榻上问:“是殊竹来了吗?”

        她才缓过神,应声道:“是。”赶紧侧身让路,为掩饰窘迫拿起鹅羽团扇,“殿里实在太热,伺诗,陪我出去转转。”

        “园子里冷,昭仪小心些。”段殊竹带着淡淡的笑意接话,随口吩咐奴婢道:“去把裘衣拿来,别冻着昭仪。”

        他说完就往里走,并不甚留心。紫袍滑过金色香薰炉,好像生了烟,飘忽忽地落到薛昭仪眼中。

        她自知失态,轻轻抿下嘴唇。

        物是人非,她如今是妃,而他为臣。

        又有什么可说的。

        伺诗扶着薛昭仪,低声道:“主使真是个细心人,奴婢瞧见外面确实有风,咱们也别待太久。”

        “小皇子睡了没?”

        “早歇息啦,今儿庆典热闹,玩得时间久!”猛地噎住声音,自知多嘴,庆典的事恐怕昭仪不想提及。

        薛绾颜淡淡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夺宠争权都是为了父母与薛氏一族,她本身性子恬淡,只爱琴棋书画,早就不想趟这摊浑水。

        今儿定下来也好,最好明日就立储君,能找理由过逍遥日子,这一路走来身心俱疲,已经活得不像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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