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博弈论心
(一)
“你退下罢!记得把门带上。”
我摆手后,回头看着徒从行礼后一点点不动声色地退出院落,点点的日光随着院门轻阖而消逝。
我回头看看院子里躺的横竖七八的尸体,死相各异,血迹斑斑还有待整理,如不是我平日里懒惰,从不侍弄花草。若否,这一院百花重建起来还需费上好一番心神。
根据情报,这批前锋送死鬼是由本地招兵,早些时候临时组成,早在我未到碧落村接管之时,既如此,则必有“笞刑症”的病体。
并且再添之铁骕求衣命军队将其余的水流加入管控,偌大的反叛军只好用龙桃溪的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士卒们在日落之后隐蔽行踪采水。
龙桃溪的雷,自有反叛军去踩。
老二的礼数可谓周到。
但吊诡的是,军队的卫生情况是滋养病症最好的所在,既然敌方迟迟未休战作罢。那么病症势必是在军营里得到了控制,如此一来,这批尸体就有了二次开发的作用。
村内的病症加速恶化,速度要快。
我抬头眯眼望上一眼天空,把薄刃抽出后在衣裙上缓缓擦拭。
我一刀划开尸体的军装,天光乍泄的片刻,腹部的红斑裸露出来,是消肿的淋巴结,其间爬满了褐色的条纹,但是没有摸上去并无起伏。
乍一看像是村里人病症的初期,然而红斑的皮肤虽囊肿但疲软,这是痊愈的症状。
果然不负所望,接下来是最糟心的事。一探伤患的身体状况,运气若盛,还可查出治疗方法和用药。
我习惯地叹一声,望满眼拣了勉强尸首完整的一具男尸,左手褪去手臂上因烧灼而紧粘皮肤的衣物,薄刃在右手掌利索地转动,寻思着从何处开刀。
要不是为了这见不得光的嗜好,本来可以叫随从一同来处理…
“啪!”我一惊,突然双指捏住刀刃。
——手臂关节的一排严丝合缝的疤痕。
我蹙眉眨眨眼,这是手术后留下的缝合线,但是尚有血迹星星点点地排在起起伏伏之间,看起来手术仓促或是不久前方才结束手术。
荒唐。我笑笑,也有可能是异教的特殊爱好,譬如割开一层皮肉然后再缝合起来。
…需要验证。
我放下摸起来质感舒适的薄刀刃,左手抓着上肘,右手捏着下肘。换口气,突然眼神一冷,捏着身体部位的双手颓然左右错位,一时间血溅,尸体的上下肘被扯裂。
我举起来借光查看,上下肘顺着缝合线被扯开,然而且不论我用力及其有限,力道施用得也完全和手肘垂直。缝合线针针密密缝,扯开手肘时一次性尽数崩裂,还没僵硬的新鲜血肉被撕裂,棉絮一般挂在手肘端,中间的骨节还完整。
扑鼻一阵令人反胃的血腥味,我想深山老尸大抵也是这种味。
我剥开碎裂的血肉,伸出食指和中指去摸完整的骨节。一时间又是一惊——这已然长全了骨伽。
好快的愈合速度。我倒吸一口凉气,放眼医界,这种接残臂的手术没几个人有本事操刀,更不要论手臂组织毫无坏死的迹象,愈合速度惊人,简直超过了新生组织的速度。
我抬头眯眼望着满院尸首,针刺般的惶惑充斥了头脑。
(二)
庄江从有记忆开始就在村里当着标准的地痞无赖,童年时团伙欺侮村内的孩童,稍长点年岁,偷盗抢掠无一不为,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直到那天他的结拜兄弟突然病倒,庄江背着义弟连夜不休跑了几里路,赶去方圆四周唯一的大夫瞧病。
一番望闻问切,老中医叼着烟杆用眼皮示意,庄江赶紧上前殷切挑火点烟。
这才拂袖洋洋洒洒写下一纸药方,老中医食指和拇指捏着黄皮纸丢到庄江手掌心。后者急促间来不及细细去盘算抓取药物之事,赫然在目的天价诊治费就使他动了杀心。
“怎样?付不起,付不起就还我,来来来。”
老头鼻音冷哼声中,叼着烟杆说话含糊。
庄江背在后面的右手按在小刀上,眯眼望着老中医。只要将药方抢来,这个老头一刀果断了,就…
“少年人,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吗?别想了…”老中医摆摆手,在水烟的朦胧里望着庄江,“我要是死了,谁教你这药怎么用,怎么吃呀?嘿嘿,而且啊,你看得懂药方吗?”
庄江一怔,右手停在后背。
“…这样吧,我看你也有点看家本事,干脆我好人做到底,给你推荐个赚钱的去处…”
老中医斜叼着烟杆,朝着庄江咧嘴笑,一排黄牙。
「阎王道」
…一眨眼庄江就在名为阎王道的组织里里尽职尽责了三年,这段日子里,他做做杀手任务,保护大人物,甚至是药物接头,庄江自认是好汉一条,就像幼时尽职尽责地干着地痞的事一般,组织里他凡事不曾退缩,混得也算是风声水起。
虽说最后结拜兄弟仍旧病逝,但他吃了药后短暂好转的模样给了庄江成就感。
庄江这次出战,也算运气不佳,不慎得罪了上级,被迫和一个组织里仇家阵营的人一起出首战。但他战中常刻意避战,所以在铁骕求衣的反攻中侥幸存活。那个仇家阵营的小子也学着他作逃兵,捡回一命。
大命不死,所以他现在觉得最衰的就是,方才醒来就被捆在椅子上,对面一个文质彬彬,素带衣衫的人紧紧凝视着。
默苍离端坐在庄江对面微抱双臂,半眯着眼,眸子从攒密的睫毛半遮间凝望着庄江。
…这个人的眼神很冷很深。
庄江觉得这么坐着十分不自在,挪动下身体,同时想要震慑对方,于是使出多年市井地痞的经验本事,对着默苍离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起。
“…还能虚张声势,看起来恢复不错…那么就问你几个问题。”
“…我,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给你个忠告,最好现在安静听,”默苍离出语打断,“因为我只讲一遍。”
庄江怔怔地瞪眼,这个人声音很特别,并不洪亮,但颇摄人,一时间又因为病体难支,双肩下塌。
“现在将你所知的事尽数告知我。你可以选择矢口否认,也可选择托盘而出。但是——”
默苍离突然话锋一转。
“可还记得那位与你一同侥幸存活的同袍?若你们两人同时否认,吾自然不会过多为难,定留你们残躯回去传话;
若一人否认,一人坦白,那么否认者难逃一死,坦白者将安然释放
若运气尚可,你们两人同时坦白,将会即可释放诸位,回去复命。”
庄江听得认真,一紧张便觉伤口作疼,但见面前人也是说到做到,说完便起身,没有要继续和庄江苦熬下去的意思。
“另外告知一声,你们两人面对同样的选择。”
冰窟一样的话语,默苍离的身影消失在秋夕里,随着他以手阖门声落地,庄江愣愣地望着横梁屋顶,慢慢咬紧牙。如此简单的选项,他早有答案。
谁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生分人,甚至是潜在的敌人呢?
(三)
“别哭了。”
我默了默,还是决定开口第三次劝阻,随之哭声应声渐渐淡去。
早先时候我正准备休困,但听闻上次前去取水的马二叔病情突然加重,于是强行提神赶来医治。
自从之前限制了取水的时间,疫病不再大肆传染,新药的试验之下,有痊愈迅速的病患,大多是孩童和青壮年,亦有病情加重者,自然大多是老人。
“所以你用人命试验。”钜子在我脑海一闪。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体质本就存在差异,我一笑置之。
现在老人半个身体探出床外,只手按住腹部,搂着脖颈,呕吐不止,那恨劲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浅红色的胆汁蜿蜒而出。
我摆手劝退旁人,走进了去查看病情,体温高得及其不寻常,颈部淋巴结和四肢都浮肿,肋侧两块浅色黑块和原有的黑纹有所扩大。
病人时常谵妄状态,他的常年疾病缠身的妻子反过来照顾他,老妇人坐在床脚,双手放在被褥之上,轻轻握着病人的双脚,只有那里看起来还保持着正常。
满嘴生出覃状赘生物,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浅灰,喘息急促,气息断断续续。
他被内脏的疼痛折磨得散了架,蜷缩成一团的躯体,他直着双眼痛苦着抬起手臂,好像地底有什么神明在召唤他。
老妇人抬头注视我。
“就没有希望了吗?大夫。”
我伸出手抚上了老人的手臂,坚硬得恐怖,却没有一丝温度,隔着皮肤我感受到了老人体内正承受着的无形重压。
我慢慢握住他高擎的手掌。
“他死了。”我说道。
(四)
我抬手抓住毫无预警向我飞来的酒壶,没有跃身去接,所以矮了一寸,抓酒壶的时候砸疼了手指。
“下次抛得低一点,接不住就浪费了。”
我用手指比着一寸,走到铁骕求衣身边,顺便在他眼前晃动,直到确信他看清了。
“没有下次了。钜子不允你喝酒。”
铁骕求衣自顾自去引颈饮酒。
“为什么?”我还不知道自己被禁酒。
“喝酒坏事。”
“你说的是你自己罢。”我忍俊不禁,赶紧咽下齿间的薄酒,朗笑着抬头看铁骕求衣。
“…终于笑了。”铁骕求衣轻拍我肩头,笑语,“年轻人不要总是苦大仇深。”
想来是这几天处理病情恶化之事时常眉头紧锁,不同于以往嬉笑的模样,被他看出心中积郁的重压。
我笑着打掉铁骕求衣的手,抬眼望军帐,“里面两人招了吗?再不招,某人可就要头疼了。”
“你不是从来只对死人感兴趣,怎会突然问起两个活人?”
被逗乐,我笑得释怀,“说正事!你我此前猜的不错,他们也受伤疫的影响,并且治疗手法及其不寻常,值得研究…”
心头忽感一丝异样,我突然收语,侧头看见铁骕求衣的眼神一冷。
对于鹰隼部也染病的事,以及他们诡异的治疗方式,我并不打算对老二吐实。
“啧…你不是医家的,我这样无异于对牛弹琴,对你讲得再透彻,你也不会理解。”
我摆手作罢,未免于遭到猜忌,换上一副倜傥嬉笑的面目。
我既然决心自己亲自查探下去,就要尽可能排除一切会介入此事的势力,尤其是同为九算的同窗。
“不提也罢。提个你喜闻乐见的事,这两人的情报及有可能会左右今后铁军卫的驻扎地。换言之,铁军卫会尽快离开碧落村。”
“此话怎讲?”
…没想到老二对于我竭力反对铁军卫入驻碧落村之事如此挂怀,一直认为我始终对他们怀着深深敌意。
但最近诸事发生过于频繁,我早不为铁军卫占据在碧落村之事而心烦。相反,老二这样说,倒是激起了我的兴趣。
“过去我们驻扎在碧落村外,受到地形局限,难以精确预判进攻方向。近日开战,我又命白日无迹整理了叛军的行进路线…”铁骕求衣啧一声,
“于是,异样出现了,这个目标在碧落村的方向更偏一点。”
铁骕求衣突然把酒壶一倾,引颈一干而尽。
“军长,整队完毕。”
兵长行礼得体,声音也不轻不重,观感很好。
“去做甚?”
我目不转睛看着铁骕求衣从随从手中接过战袍。
“针对目标,第二波攻势。”
铁骕求衣用力一提披肩长袍,瞬间披上,在风起风落间,系好外套的绳带。手法利索地宛如单手抽出磐龙刃,便能化身阎罗,从容踏狂澜。
(五)
受老二之托,我只好在此强撑着疲累的躯体,熬夜盯着两个俘虏,不眠不休。静坐的时间久了,就抱着膝盖埋头于膝休息,不知不觉睡沉了。
待我被士卒叫醒的时候,两个俘虏已经愿意全招。士卒在我耳边喃喃地叫唤,一时间我一个激灵从睡梦里脱出,动作过大,感觉覆在我身上的什么瞬间滑落到地上。
我使劲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已经是更深露重时分,突然想起滑落到脚边的东西,于是我愣愣地低头望滑落到地上的物什——
一件宽大的外袍。
我缓缓捡起来打量,手指捻着衣角,弹落其上的沙尘。
钜子的外套,怎么他来过?
静养了几天的庄江精神转好,此时双手抱胸在前,歪着头,趾高气扬地望着我。
我一时觉气愤,但是情报是首要,只好使劲对着俘虏挤眉弄眼,怒目圆睁,无奈天生眉慈目善,震慑不住面前在□□打滚数载的地痞。
霎时庄江突然浑身轻轻一颤,眼神直而迷离,越过我的双肩望向后方,双肩微微无力塌陷,傲气在瞬间被削去了大半。
我后背顿起凉意,缓缓回头,撞上熟悉的眼睛。默苍离不闪不避,以手揭开军帐,微低头慢条斯理走进战俘营。
“…这次是组织的大生意,但是我听几个上头的人说起来的时候,又好像是我们老大自己找的苗疆这帮叫什么部的菜鸟?!反正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拿钱办事呗!”
“看来报酬不小,办事办到送命的地步。”
“这我们头子之前没说啊!不是只要送几个人到之前说好的地方就好了嘛!之前讲好这帮苗疆人自己打自己的,我们就帮着保护几个人,运点东西。鬼知道突然我也被卷进来打仗了…”
“贵组织平日就执行护送业务?”
“…是啊,平时就保护那么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去见面,交换点手上的货…人活着一世,有几个仇家也很正常的嘛…”
庄江一时间回忆起自己的峥嵘岁月,眉飞色舞讲得颇起劲,没有停下的意思。
…天杀的。
我想到自己几个夜晚未眠,突然恨意起,偏过头去暗自打哈欠,眼角的余光突然望见某人的凝然的目光。
默苍离波澜不惊地轻笑一声,突然厉声,“挑重点。”
庄江像泄气了一样不满地抬了抬蜡黄的眼皮,无精打采地吐出几个字,“我们阎王道,还有很多大夫…我们这些打杂的杀手就是保护这批大夫…”
我支棱,突然一惊,脑海浮现出那些尸体上治疗后的伤痕,“所以你们交易药物?那么为何此次兴师动众来碧落村?”
庄江满脸奇怪地斜斜望我一眼,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妥之言,读出我眼内的怒火之后突然仰头大笑,眉眼变形,一时间笑得癫狂,
“好怪的小姑娘!我们本来就不是要来这个破村子,我们的目的地嘛…当然是——
村里的那棵树啊!树下面挖了个地下室,那里就是我们任务接头的地方啊!”
我注视着庄江吞吐张合,头脑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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