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芙蓉鹑片(修)
太后凤体违和,昭宁自是匆匆梳洗后便过去请安,只听太医把脉良久后斟酌道,“太后的病症盖因忧思而起,恰逢暑热天气,湿邪入侵,引起心脾两虚,血气失和”
这时,康熙下了朝听说太后抱病也赶了过来。
太医便将话重新说了一遍。
太后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笑意,“太医谨慎,一点小毛病也说的这么郑重其事,倒吓着皇帝了。不过是昨晚没睡好罢了,不打紧的。”
康熙正色,“是儿子不好,这几日后宫不太平,太后也不得安歇静修。”
太后笑容不改,“皇帝说的是哪里的话,惠妃敦厚持重,由她主理六宫事宜,凡事皆无不妥,哀家自是可以躲在这宫里颐养天年。”
等康熙又问起太后何事心烦忧虑时,太后又捻起之前那一番说辞,“哪有什么‘心烦忧虑’,只是人老喽,凭空就添了这些小病小痛。”
舒和奉了茶,又借口说要亲自熬药,和梁九功对个眼神后领着太医、宫人退下,最后还拉了一把毫无眼力见儿的昭宁。
殿内只剩他们两人,太后端起茶盏好半天也没喝一口,原封不动地放下后才悠悠叹了口气,“这两日哀家总是梦见太皇太后。”
她语气轻柔和缓,说起梦中场景时声音愈轻愈软,像是担心高声会戳破这脆弱的梦境泡沫一般。
“那年腊月她老人家病情加重,拉着我的手说嘴里苦苦的没有味道,又说要是在草原上,这时节就该喝奶茶了。我就亲自去煮了一碗,她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欢喜的很,说就是这个味道。”
“这两日,我便让舒和煮了几次。”太后的声线微微挑起,以一种稍显轻快的语气道,“许是喝多了腻住,这才觉得脾胃不适,难有胃口,皇帝不必担心。”
康熙未觉轻快,整个人沉浸在思念哀伤中,好一会儿才道,“皇玛嬷却好久不曾入我的梦中了。”
他没有用“朕”,而且已过四十的人了,语气中却流露出小孩子似的委屈,“皇玛嬷只想念太后,而不曾想我。”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嗔怪道,“皇帝怎能如此说,你可是她的心头肉。”
外头乌云蔽日,偶尔遗漏下的一丝半缕阳光,顺着窗户洒了进来,微弱地照在这两人身上,像是陪着他们安静怀念一般。
康熙看着窗外,好半晌才转过头来,下令今日不见大臣和妃嫔,只在慈仁宫陪同太后抄经,最后还要亲自送去宝华殿,供奉于佛前。
这个消息不到一刻钟就传遍了六宫。
嫔妃们也纷纷抄起佛经,表达对太皇太后的孝心。
其中,孝心最重的当属贵人郭络罗氏。
她泣涕涟涟地表示,自己之前幸得太皇太后慈厚关怀,铭感于心,永世不忘,昨夜又得太皇太后入梦,受宠若惊,无以为报,只求能在宝华殿日夜为太皇太后念经祝祷,以慰平生。
太后听到这话,大为触动,但又不忍她正值好年华却要常伴青灯古佛,特意命舒和过去相劝,说只要她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然而,郭贵人心意已定,连连磕头请太后成全,最后更是哭到身体发软,差点晕了过去。
康熙听了回禀,放下笔替她求情,“难得郭贵人一片诚心真意,太后便成全她吧。”
太后叹了口气,满脸的心疼和不忍,挣扎了好半天才道,“那便依她吧。宝华殿的日子清苦,舒和,你挑两个稳重得力的人送去伺候。”
昭宁知道消息后,去了储秀宫,但郭贵人已经走了。
郭贵人去宝华殿虽是带发修行,却也算作佛门中人,之前凡尘中的身外物不便带去,因而也不需要收拾什么东西,朝着慈仁宫的方向叩头谢恩后,便在静成的陪伴下去了宝华殿。
昭宁又转头去了宝华殿,赶到时郭贵人在两个嬷嬷的陪伴下拾级而上,几步之外是目送她的静成。
郭贵人的步子很慢,不过三五级台阶,她却走了好半天。
或许是昭宁离得远的缘故,她觉得郭贵人的背影格外瘦小。这宝华殿也并不阔大,可与她一比,就显出那压倒性的气势来,是足可以将她结结实实笼罩于内的那种压倒性。
乌云未散,沉沉地压在那一方天空中,也似乎压在了人的心头。明明是夏日,却透出几分秋冬的萧索意味。
昭宁看着她慢慢走上台阶,看她一步步离开了外头明媚的夏日,而在不可抗力地迫使下,走进那萧索的秋冬。
眼前忽然浮现出,从慈仁宫出来时她看到的场景。
隔着明窗,康熙与太后俯首抄经的身影显得朦胧模糊,人影绰绰,看不清眉目。
这端坐低首的两人,就是这片天空下的“不可抗力”。
真是不可思议,又,让人难以接受。
静成也在注视着郭贵人的背影,看着她终于走到大门前,没忍住叫了声额娘。同时“吱呀”一声,门轴转动,她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见,反正是没有等到一个回头。
转身离去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惊奇且诧异的发现,昭宁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
她甚至都想打趣一句,“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那是你额娘呢。”
但说出口的却是,“不必为我担心,宝华殿是个好去处,何况又还在宫里,总能见到的。”
停顿一瞬后,语气里甚至还带了感激和庆幸,“还是要深谢太后替她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静成的心情简单明了,而昭宁却是万种情绪堵在心口,沉得直往下坠。
因这心间巨石砸落脚面,她才认认真真低下头去看脚踩的这片土地,也正是这种坠石感才让她生出几分真切。
莫名穿来后或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的两件大事,真的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连同惹出这些事情的那个人,也如尘埃一般无声地被吹落到了另一处境地。
可是真切中,又透着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感觉,连昭宁自己都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
妃嫔们都在抄经表孝心,皇子皇女们也不例外,就连胤祺,这个一年拿笔次数不到十次的人都亲手抄了一卷,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只有昭宁没抄。
上书房散课后,胤禛来了。听说她昨日中了暑气特来关心,还拿出一卷佛经,满篇正楷,清秀工整。
“既然病了还是要多休养,何况你对太皇太后素来孝顺,想来她老人家定不会介意。”
这话说得比今早的太医还有水平。让人听了都不会对“偷用别人试卷后改成自己名字”这事儿有任何愧疚。
昭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谢四哥。”
胤禛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略坐坐便走了,昭宁起身相送,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住了脚步。
此时院内无人,寂寂只闻风声。
胤禛忽然说道,“我以为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会想着为十四弟讨个公道。之前倒不知道你和四妹感情这般好。”
昭宁愣了一下,这个“不为也会”的强调重点,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你、你什么意思?”
胤禛没有回答,只道,“不过你有皇玛嬷照料得宜,额娘也更放心些。”
这句话本是就是对上个问题的回答,所以昭宁脱口的那句“你都知道了?”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不只是我。”胤禛道,“坠马一事处置并不合章程,再一联想那匹马本是谁的坐骑,以及你之前的落水,就大概能猜到,何况今日”
他没有说完,但昭宁已经明白了,并且终于理解为何静成要以那样的语气说“深谢太后替她保留体面”。
在阖宫都几乎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以一种“遮天蔽日”的方式掩盖并强迫所有人承认接受一套新说辞,这的确是保留体面。
虽然这手法并不是多么天衣无缝,但年事已高的太后,肯为此费心,落在静成眼里已是殊荣了,难怪她如此的受宠若惊。
昭宁抬头,看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胤禛,像是解不开高考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时一样,眼中尽是困惑。
这真的是什么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事情吗?
连你那句“你有皇玛嬷照料得宜”都透着喜色。
胤禛不解地看着她,像是没有理解她的困惑。
昭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被别人居高临下透视且支配的恐惧,想了想,说道:
“那晚我和四姐姐想了好久要怎么破局,但根本想不出办法,结果第二天一早,这棋局就被人随手掀翻了,在地上砸出叮呤咣当的声响,可所有人都说这棋盘原本就不存在,这还不可怕吗?”
胤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个问题倒是把昭宁问住了,甚至还想反问他,“你为什么不这么想?”
但没有问出口。
胤禛见她不答,又道,“但不管怎样,至少掀翻棋局的这只手对你有利,你并不需要担心害怕什么。”
“这只手的存在本身就会让人担心害怕。”
胤禛面相冷峻沉肃,脾性又是康熙亲自盖章的“喜怒不定”,因而比他小的皇子皇女们都有些怕他。
可此刻落日的余晖从乌云的边缘漫溢出来,落在他身上,像是蒙了一层柔光,使他看起来格外柔和可亲。
他耐心道,“那你有办法拨开这只手吗?”
昭宁摇头。
她虽是穿越的,但也不能指望她单枪匹马地下整经济基础、上改上层建筑,手无寸铁实现历史进程大跃步吧?
胤禛伸出手,十分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头,“既然如此你就只能让自己接受、看开,我还是那句话,既然那只手不会伤害你,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如果,真有伤害你的那天”
昭宁抬头,等着他说那句,“有四哥保护你”。
脑中已经在纠结是该回应“四哥我相信你”还是“谢谢四哥”的时候,却听到后半句“那你就提前备下自保的本事。”
昭宁:“”
“哦。”
胤禛收回手,又问了一次之前她没回答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为自己和十四弟讨回公道,反而仍和静成交好?”
他第一次问是听说她带病和静成去送郭贵人,这次问则是因为她竟然还和静成一起谋划如何帮郭贵人脱罪。
实在匪夷所思。
见昭宁摇头不语,他也没再追问,“走了。”
昭宁将他送到门口,转身欲走时却听他在背后说道,“虚无缥缈的猜测就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否则只会自忧忧人。”
她没有转身,就这样背对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随即脚步声响起,而后渐远渐轻。
昭宁回了房间,还在想胤禛的那个问题。她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
她这点自私的心思实在说不出口。
她在这个朝代凭着先知视角知道所有人的结局,或许就是因此,她没有将自己放到和他们同一个维度线上,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在看。
可她又不单纯是一个旁观者,她想在这里好好活着,挣脱历史既定轨迹的活着。所以她就用一种朴素的胜负观在评估每一个人。
之后的四公主声名显赫,圣眷优渥,所以想帮她。
就像她只会和胤禛说心中的恐惧担忧,也是因为她知道他有能力帮她。
这个最后的胜利者,在历史的光环下,能给她别人没有的安稳和可靠。
她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也算不上错吧?
“公主,七公主来了。”
“姐姐!”
春迎的通禀和康淑的声线几乎叠在一起。
昭宁闻声抬头,只见康淑亲手捧着食盒进来,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碟点心,“我听说姐姐从昨晚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正好有双黄糕,我就拿来了。”
这双黄糕是用蟹黄、蛋黄做的,入口绵密松软,甜而不腻。
康淑注意到昭宁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撒了个娇,“没忍住就偷吃了一个,姐姐别怪我。”
昭宁笑笑,“怎么会怪你,你既然喜欢吃,就留着吃吧。”
康淑凑近她,小声道,“‘饿一顿’的治病法子根本就是骗人的,就是要多吃点才能快点好,姐姐快吃。”
昭宁心念一动,“你之前生病也被饿过吗?”
康淑点头,见她光顾着说话也不吃,恨不得掰开她的嘴塞进去,一再催促道,“姐姐你快吃,热着的时候最喧软了,这个这么难得,可别浪费了。”
蟹黄这样贵的食材,御膳房总不常用。像延禧宫、翊坤宫、钟粹宫的小厨房若是主子喜欢自会常做,昭宁在慈仁宫也是想吃便有,可在康淑那里却显得难得了。
昭宁心头一暖,接过夏采递上的筷子,拣了一个放入嘴里慢慢嚼着。
康淑满眼期待,“好吃吗?姐姐现在有胃口了吗?”
有了,但不多。所以她决定给自己做些开胃健脾的。
昭宁示意夏采再拿一双筷子给康淑,“你也吃点——你喜欢吃鹌鹑吗?”
“喜欢!”康淑颇为自豪,“我不挑食。”大眼睛亮晶晶的,写满了“夸我快夸我”。
昭宁摸了摸她的头,“好,那咱们晚上吃芙蓉鹑片。”
康淑年纪小,昭宁身体脾胃虚弱,都不适合吃太过油腻的,而这道芙蓉鹑片最适宜。
鹌鹁肉洗净后切成薄片,加入蛋清、盐、淀粉拌匀上浆。笋尖、火腿也分别洗净,同样切成薄片,同时在准备些豌豆洗净。
炒锅放少许油烧热,倒入鹌鹁肉片变白时便捞起。借着锅内底油再倒入笋尖、火腿、豌豆,加入适量黄酒、葱白和姜末大火爆炒。
最后淀粉勾芡,淋上香油即成。
香气扑鼻。
颜色也好看。笋片和鹌鹁肉片欺霜赛雪似的,配着鲜红的火腿,再搭上圆滚滚的青豌豆,红红绿绿的最讨小孩子喜欢。
康淑一见便不住搓手掌咽口水,等菜上齐后忙夹了一筷子也顾不上吹凉就放入嘴里,烫得“嘶嘶”吸气。
昭宁:“慢些。”
康淑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好吃!”
鹌鹁肉片鲜嫩清淡,佐以味道醇厚香咸的火腿,两种肉味并无高下之分,反而以一种奇特的和谐感融合到了一起。
笋片爽口清甜,刚好中和了肉片的油腻和火腿的咸味。
康淑直道:“有这道菜,我能多吃两碗米饭。”
除了这道芙蓉鹑片,小厨房还做了汤饮和三道常规的素菜和,昭宁给她各夹了一筷子,“还是要多吃菜。”
康淑人小鬼大,为躲素菜还学会转移话题,“听说姐姐这两日在研究药膳,这道也是吗?”
昭宁点头。
这道菜补五脏,疗虚损。尤其适合她这种脾胃虚弱又食欲不振的人吃。
康淑奇道:“原来生病还有这样的口福,那我以后也要生病。”
“不许胡说!”昭宁想到她年仅十二岁就病逝,登时一慌,“快敲木头,呸呸呸。”
“哦——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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