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种吃法的鱼鮓（二）
昭宁看着他，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矛盾”。
都说蒙古男子尽学的是马背功夫，不喜舞文弄墨，他却看似通晓诗词。
且看他面相也是个疏旷男儿，又长于草原，应当豪爽洒脱才是，可这人的言行举止怎么透着一股
轻浮。
她看邵布的时候，对方也在看她。
邵布见她蹙颦，面上又是一副看起来有些牙碜的样子，似有所悟地解释，“这句诗是在说”
昭宁生怕又要听一节初中语文课，忙道，“杜牧的诗嘛，我知道、我知道的。”
突被打断，邵布神情未变，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移动半分。但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笑着点头。这点头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夸赞对方年纪小却读书多，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昭宁脱口而出这句后，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便跟着含笑点头。
就在他们像两个点头娃娃你来我往地对着点头时，房门敲响，打断了这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
昭宁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搓着手紧盯小二上菜，眼底笑意可比方才浓烈真诚多了。
“这是荷叶鮓，诸位慢用。”小二道，“其余的即刻就来，客官稍候。”
这鱼鮓是以盐、米一同腌制，将鱼洗净后切成小块放入瓮中，洒入白盐、香料、料酒，最重要的就是粳米。腌制时要以一层鱼肉、一层粳米，如此反复放置。
这米饭中含有乳酸菌，发酵后产生乳酸，渗入鱼肉即可做天然的防腐剂又可增添风味。
而荷叶鮓在做法上与普通鱼鮓并无太大不同，只是不在瓮中发酵而成，改用荷叶包裹，如此一来荷叶别有香气，使得味道更胜凡鮓。
昭宁闻着这荷叶清香，立时食指大动，“荷叶鮓就像竹筒饭、菠萝饭一样，制作‘容器’的独特味道浸润进去，口感也丰富了许多。”
她边说边给夏采也夹了筷子，见她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不敢不敢”和“诚惶诚恐”，她才反应过来，掩饰性的干咳一声，“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又招呼高施，“哥，你也快吃。”
吓得高施筷子都差点没拿稳。
邵布见她这幅以主人自居的模样，笑笑也道，“诸位都不必客气拘束。”他招呼几人，自己却没动筷子。
他看昭宁低着头，鬓边乌发垂下几缕，越发衬得脖颈白皙细长，虽没带耳饰项坠，但更显出一份简素，如清水芙蓉，在风中微微低头，当真不胜娇柔婉约。
只是她这大快朵颐的模样，实在有损这美感，“慢些吃，这鲤鱼多刺。”
说到这，他忽然转开了心思，喟叹道，“唐代改用石斑鱼以作鱼鮓，只可惜后来又改了回去。石斑鱼肥美鲜嫩少刺，远胜鲤鱼太多。”
昭宁也赞同的点头，“而且石斑鱼还有温中补气、美容养颜的功效。”
邵布用手撑着头，有些费解的看着她，“怎么，这石斑鱼还有药效？”
“不止是石斑鱼，很多事物都有药效。”昭宁朝那包裹鱼鮓的荷叶努嘴，“比如这荷叶就有清暑利湿、醒脾升阳的功效。”
邵布看书挑剔，只看史书诗词，故而对于医术或是药膳一窍不通。
他不理解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打趣，像是觉得这小丫头也不会比自己多看什么书，只是随口胡说罢了，“那若以石斑鱼腌制，这道鱼鮓岂不堪比汤药？”
昭宁纠正他，“药膳是药膳，和汤药还是不一样的。而且就算是鲤鱼腌制，也是很有益处的，这鲤鱼有清热健脾的功效，和荷叶搭配，正适合夏天吃。”
邵布听她说的一本正经，打趣之色减了大半，“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懂医术。”
“只懂一点点而已。”昭宁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条细细的缝，“就这么一点点。”
见她如此坦诚可爱，邵布忍俊不禁，但随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笑意，“若吃什么还要考虑这药性、益处、功效，这食物岂不是更无趣无味了。”
昭宁歪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更？食物怎会无趣无味，这千万种不同味道的食材佐以十几种烹饪之法，调和出这万千佳肴，怎会无味。”
“至于这药膳，虽说要考虑药性配合，可并不影响味道啊，以药入膳，食之多味的同时还能有病治病、没病健体，多好啊。”
邵布似乎不欲继续这个话题，看着窗外夏日炎炎忽道，“白乐天诗云‘就荷叶上包鱼鮓，当石渠中侵酒瓶’。八百多年过去了，荷叶包鱼鮓，石渠侵酒瓶，前段时间下江南一瞧，竟还是江南传统。”
昭宁眼睛亮了起来，“你去江南了？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春夏之景一定美不胜收吧？好吃的也很多吧？”
邵布笑笑，“江南水乡的景色自是不同北方，不过这美食倒是不多，只有那黑杜酒入口绵厚醇甜，值得一提。”
听他说“美食不多”，昭宁撇了撇嘴，不过她也看出这人似乎对吃的并无什么追求，便顺着他话说，“‘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江南自是多好酒。”
邵布见她对诗词如此熟稔，一时兴头更浓，坐直了身子道，“我本是冲着这店里的东阳酒而来，这时不妨让店家在井水里冰了端来，虽无石渠亦可应景，也好对饮一番。”
沉默的夏采重重咳了两声，以眼神阻止昭宁不可。她们与陌生男子一室用餐已是大大的不妥，要是再喝了酒，等回宫被闻出味来，她这层皮都要被扒了。
邵布也接收到高施那冰寒刺骨的杀人眼神，正欲说些什么，房门再被敲响。
黑米鱼鮓与豆粉鱼鮓也都端了上来。
这是湘地的做法，自是香辣扑鼻，只瞧那一盘子红彤彤的艳丽色彩就知道了。
昭宁笑道，“虽合不上白居易的诗意，和宋海瓮的亦是一样。”
“糯米酒儿鲜鱼鮓，还喜生姜辣。”邵布会意点头，又问道，“姑娘不是没有吃过，怎么知道这里头还以生姜腌制。”
“是我一个朋友说的。她说这黑米鱼鮓要以姜、蒜、胡椒、辣椒、麻油还有黑米腌制。入口鲜香之外还有独特的辣味，是胡椒、辣椒和生姜的辛辣几种混在一起的味道。”
昭宁想起那个大学室友的描述，也不由想起当时整个寝室都被馋到流口水的景象，“她还说，这鱼鮓外酥里嫩，鱼肉细腻密实，外皮酥脆酥香，咬一口就能吃下一整碗米饭。”
她此时说着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又道，“还有这生鱼鮓，就是另一种口感。用炒香的豆子磨成粉，将入食醋腌制，便在香辣之余添了一点微酸的口感，因腌制的时间短，口感更为爽滑绵嫩。”
她看着面前这两盘鱼鮓，眼睛直冒绿光，“现在可算是吃上了。”
听着她如此夸张的描述，邵布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小丫头当真还是个孩子，还是那种在过年过节时候，眼巴巴看着美味佳肴不住舔嘴唇咽口水，捏着筷子满眼只等着吃的小孩子。
不知是见她这流口水的模样太过可爱起了逗弄之心，还是被她这夸张的描述勾起了时隔多年的馋虫，邵布笑着将这两盘鱼鮓往自己眼前拽了拽。
“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在下身为主人就恕我先尝为敬了。”
然后迎着对面那人既是期待又是催促的目光，缓慢地咀嚼两下，又拖长声音地“嗯——”了一声，“当真美味。”
昭宁露出“果不其然”“我就知道”的神色，又催促他再尝另一个。
比之前拖得还要长的一声“嗯——”过后，邵布道，“确实美味。”
昭宁顿时无语。
要不是吃饭的时候说这个不好，她真的很想问问，他这是品菜呢还是呢？
而且，看他嚼了这么长时间，足有上百下，结果就给出这八个字，词汇未免也太匮乏了。不过他既说的简略，又何必看着自己想上半天？
难道就是为了馋她？
昭宁想，这人顶着这张脸真是白瞎了，不论是轻佻轻浮，还是现在这样欠打欠揍，当真是浪费他这容貌和周身的气质。
邵布见她眸色变换，也不闹了，双手一推，就将这两盘推到她眼前，“诸位请用。”
昭宁顿了下，说道，“多谢你帮我们试毒。”
“不必客气。”
昭宁和夏采对了偷笑的眼神，又抬手示意，“快吃。”
或许是乐极生悲，亦或许是得意忘形，她调侃了这一句后就被呛住了，直接咳了个天昏地暗。
夏采忙倒了杯茶水给她，又拍着后背帮她顺气，“慢些慢些。”
昭宁捂着嘴咳，又摇手表示没事，好半天才缓过来，哑着嗓子道，“没想到这么辣！”
她已经算是能吃辣的了，结果吃了一大口后，只呛嗓子眼，舌头都有些发麻。
夏采担忧道，“那就少吃些吧。”
“这不可行，辣并快乐着。”
邵布无奈摇头，冲着门口喊了句蒙语，一个膀大腰圆带着浓厚草原气息的男子走了进来，用蒙语叫了声“爷”。
原来这是他的侍从。
昭宁虽然接收了原身的记忆，但对于往事她自是慢慢能梳理清楚，可这满语蒙语，她当真束手无策，如今也只能勉强听懂一两个词语。
而他们这一嘟噜一嘟噜的对话，她就像听天书一般，不过也能就此确定，这人的确是蒙古人。
邵布看她一脸困惑茫然，其余两人亦是如此，便也确定，她是汉家女儿。
等他那侍从出去后，又半垂着眼帘默了片刻，才道：“姑娘不若尝尝草原上的马奶酒，可解辣，也不会上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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