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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聚姻缘相交折字门(1)


时过重阳,河西的冬来得早,刚过了酉时,摊贩们收了谋生的摊子,田里的老农扛着爬犁牵着牛家走,老两口真的把鸡给宰了。

        那日深更半夜,田婆拾捣完苞米刚躺下,李霄背着陶二跳进院里,惊得鸡飞狗跳,老两口以为进了贼,推门一看原来是“家贼”。

        田婆吓得愣住,田老爷子毕竟是早年跟着沧澜子出生入死的人,久经大风大浪,当即灭了灯盏把人迎进后院,何小川引走几个追兵后脚也猫了进来。几个人在黑灯瞎火下给陶二治伤,一直忙到天边泛起红霞才有空歇口气。

        命保是保住了,太岁晦手之名并非虚传,他当着众人的面假慈悲,没有一掌打死陶二,若不是胸口浮上大块青黑,手脚都软绵绵的,李霄都险些以为他只是皮外伤。

        由内而外散发的瘴气穿透七经八脉,堵住天门、曲池、气海三道大穴,不动瘴气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日后注定是个羸弱废物,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想要强行逼出毒气,会连带着解毒人一起遭殃。

        果然是阎罗宫一贯熟悉的落井下石作风。

        忙活一夜大家都各自歇息,李霄的心七上八下,一会是那古怪的骨哨和血傀儡浮起来,一会又是太岁那张丑陋的阴阳脸和诡异的身法在眼前晃个不停,胸口憋着气实在闷,爬到房梁上靠着几个南瓜望天发呆。

        这时正是大好的日头,暖洋洋的光线披拂而下,旷野柔和地铺展,几个放牛的小娃赤脚跑在田间地上,惹得农妇操起锄头追,错落的屋舍晒着零碎,红红绿绿又是一个丰收的时节,不远处坐着几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吹嘘当年事,还有几个捧臭脚的小孩环在膝边打闹,李霄伸了个懒腰翘起二郎腿阖眼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腮上痒痒的,李霄伸手一拍把自己给拍醒了。翠翠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晒台,蹲在她身旁,捏着一根狗尾巴草搔她,见她醒了忙把草往旁边一扔,奶声奶气道:“姑姑,爷爷喊你喝鸡汤。”

        李霄问到:“什么时辰了?”

        翠翠掰着手像模像样的算了下时辰,然后道:“姑姑睡了一下午,何叔叔在劈柴,喊了姑姑两声没答应,叫我来看看姑姑是不是睡死过去了。”

        童言无忌,李霄没跟孩子犯坏,抱起翠翠纵身跃下屋顶,翠翠搂着李霄的脖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兴奋得直喊“姑姑再飞一次”。

        田老正好端着两碗鸡汤走过来,老人家故意吓唬翠翠,拉着脸道:“上房揭瓦,火烧屁股尿炕头,还不从你姑姑身上下来。”

        翠翠嘟着嘴朝田老做了个鬼脸颠颠地跑了,没多大会工夫便听见翠翠稚嫩的声音从灶房传来,随着一声“坏人哪里跑”落地,何小川捧场喊到“女侠饶命”,两个人嘻嘻哈哈玩在一处。

        田老无奈摇摇头,嘴角含着和蔼的笑意。

        李霄碰过大海碗,沉甸甸的碗飘起香气直往李霄鼻子里钻,田婆给盛的鸡肉冒尖高,李霄咽了咽口水,肚子先一步不争气地叫了。田老没忍住笑了起来,招呼李霄快些吃。

        等她坐在门槛上风卷残云,小山似的鸡肉成了一个洼地,李霄的手脚松和起来,田老找了张小凳坐下吸溜起鸡汤。

        一顿饕餮魇足,李霄放下海碗,问田老:“田叔,您认识我舅舅多少年了?”

        田老想也不想道:“得有四十多年了吧,我记得认识你舅舅那年武宗皇帝还活着,年号还是启黄,那时候北边闹饥荒,走得动道的都拖上家里人往南边逃,我娘扯着我兄弟两个去四川找我表舅,一路要饭要到了湖北,我娘病死在了湖北,有个好心的大爷看我们兄弟两个可怜一路照应我们,我们互相馋着走到了青城山脚下,我就是在那时候碰到你舅舅的。”

        “到了青城山就看到了希望,道长们把自己的口粮匀给我们这些灰耗子,那个大爷和我兄弟已是病得没有力气走路,我和施粥的道长解释还有两张嘴等着救命,那道爷估摸着被骗多了不肯信我,我不肯走,惹得后面排队的人急起来对我动手,我一时着急抢了几个馒头就跑,哪跑得动呀,没跑两下没人绊我就自己摔了,周围人都围上来打我,我就是抱着馒头不撒手。”

        “后来你舅舅出手替我解了围,只带着一个馒头回了破庙,我把馒头喂给了他们俩,晚上大家都睡了,有东西打我,一下把我打醒了,从破顶上头扔下来一包药和几个热辘辘的馒头,原来是你舅舅。我正要道谢呢,你舅舅让我不要出声,怕惊动旁人被抢了东西,我就是这么认识你舅舅的。”

        不管是竖看还是横瞄,沧澜子这人在李霄眼里都不是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她师父谢道长脸上刻着两个字“鸡贼”,啬夫大人林如渠蔫吧坏,李霄很难凭借旁人一张嘴勾勒出的风貌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合在一起。

        李霄接着问到:“后来呢?”

        田老脸上的神色忽地就黯淡了下来,他道:“后来我找到了表舅,你舅舅前脚和我们分开,我表舅后脚就把我们两兄弟卖给了人牙子。”

        “我年岁大,被卖到一个庄户人家做工,趁着夜黑打晕长工跑了出来,要饭要回了四川,听路上的人说青城山出了乱子,一个年轻的道士欺师灭祖,被打断手脚扔下山。走了几天在芦苇荡捡到一个道士,那道士浮在水面上我还以为死了呢,我念着道士的好想着都是可怜人,遇上了就给收个尸,把人一翻面才瞧清原来是你舅舅。”

        “你舅舅吊着一口气不肯死,伤好了之后杀回了青城山,我的天呐,你舅舅真是厉害,十几个老师傅联手都拿不下他,反被他杀得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一位姓褚的老道长出面才劝住了你舅舅。你舅舅一剑劈断了山门外的石匾,听说那块石匾是老天师创敎的时候立下的,青城山门有多少年,那块石匾就受了多少年风吹雨打,唉,被你舅舅一剑劈得漫天飞沙,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他。”

        李霄默默地嘬了口鸡汤,确实是沧澜子能干出来的事。

        田老又道:“后来你舅舅带着我找到我那个黑心表舅,最后只找到了埋我兄弟的土包,可笑吧,饥荒都没有治死的一条命,就折在活生生的人手里,你说人命有时候硬,有时候也脆,轻轻一掰,就没了。再后来我跟着你舅舅东奔西走,陪着他去关外见识了一番你们江湖风云,苍龙逐鹿大会的盛况到现在我都记得。”

        “你舅舅的名号在江湖上响起来之后身边多了很多朋友,我不会什么功夫,呆在你舅舅身边是个拖累,虽然他没有说,但是人自己得有自知之明。”

        李霄要开口辩驳,被田老止住,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跟你舅舅真是太像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愿意多讲话的人,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再清楚他不过,他听到我要走的时候和你现在表情一模一样,可是我真的累了,想有个家,有个能歇脚的院子,江湖的风浪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想再漂下去。”

        田老忽地笑了出来,满脸褶子抖楞起来,他道:“你舅舅这人有时候也有趣得紧,我走的那天他冲上来扔给我一个布口袋,我打开一看满满的银锭子,后来才知道他一晚上没睡找朋友借钱给我凑路费,我还不知道他?他憋着不说心里头愧疚,觉着这么些年把我带在身边耽误了我,实际上,我最是感激他不过,没有你舅舅,我早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拿着你舅舅给的银子来了河西,这是我家祖上生根的地方,花了些碎银子置了几亩地,娶了婆娘,这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你舅舅把钱还清了没有,他一没个家室,二没办个产业的,别是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田老吧嗒了一下嘴,继续道:“我记着当时有位姓李的大侠,和你舅舅一样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叫什么李……哦李鸢肩!你舅舅可找他借了个大头嘞,十几两银子,他们这些大侠可得攒上好一阵子,不知还了没有。”

        李霄呛了口鸡汤,猛咳起来,问到:“您说他叫什么?”

        田老道:“李鸢肩李大侠啊,当年威震西北的肩鸢大侠,你难道没有听过?”

        李霄心里默默道:好这钱不用还了。

        “你和你舅舅真像啊,”田老笑着道:“年轻人,想成为你舅舅那样的人,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嘞。”

        田老话锋一转,又对李霄道:“你舅舅走的匆忙,有件事忘了叮嘱你,你可记在心里不要忘。”

        “什么事?”

        田老道:“苍梧山听说过吗?”

        李霄点点头,苍梧山门,屹立西北颠群峰之首,傲视群雄如草芥,当年他爹李鸢肩就是苍梧七子排行老二,只可惜这几年江湖上乌烟瘴气,流传到川西的大多都是阎罗宫的风向和一些不入流的绯色闲话,譬如青城苍梧之类的武林宗门消息,反倒石沉大海。

        田老道:“你舅舅当年三进三出匈奴王帐,带领的十几个武林后辈中就有苍梧山的弟子,那一仗虽然看起来是中原武林胜了,实质上是两败俱伤,苍梧山门宗主的小女儿替你舅舅挡剑,被左贤王一剑封喉。”

        “十几个年轻后辈都是武林世家多年心血栽培,死的死,伤的伤,各个宗门伤到了根骨,中用的被匈奴人伤了,剩下留守中原的都是些废柴,这也是如今武林凋敝的原因之一。”

        “你舅舅把卿姑娘的尸身带回苍梧山安葬,掌门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难以接受,迁怒于你舅舅,有心人在中间一搅和,非说是你舅舅逞强斗勇害得一行人送命。你舅舅也不同他们争,那时队伍里有个外族姑娘看不惯替你舅舅辩了几句,本来挨几句骂也就算了,唉,坏事就坏在这位姑娘身上。”

        李霄皱起眉道:“生死有命,迁怒到旁人身上做什么。”

        田老道:“你不知道,当时朝廷不仅和匈奴人打仗,扶桑人趁着西北军事告急发起水战,武宗又青睐武林人士,扶桑人的势力渗透进了中原武林,内里外里乱成一团,各个门派都在清查内鬼。那位外族姑娘就是扶桑王族,她的父亲正是入侵中原武林计划的发起人月见里统领,她打着参观中原武林的名号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太清楚,苍龙逐鹿大会她被你舅舅随手救了一把,要死要活的追着你舅舅娶她,你舅舅愿不愿意先不说,那位卿小姐可不答应,两女争一夫的事情发生在你舅舅头上,真是看得人头大。”

        “这位月见里小姐叫人看破身份,本来没事也越发显得中间有文章,加上有心人一挑唆,大家把气都撒到她身上,不加佐证非说是她勾结匈奴人残害武林人士,动手就要拿她给卿姑娘陪葬,你舅舅非要说她是清白的,就和苍梧山的人动起手来。唉,那时候李大侠在苍梧山就好了,要不然事情也不会闹成后来那样子。”

        田老连连摆头,道:“你舅舅一怒之下误伤好几位武林大侠,最后两个人被逼得就要自裁,还是了尘禅师及时救下了他们两个,从那以后,你舅舅去了山海关外,三十几年没有回过中原,北唐水军战事告捷,扶桑人撤了回去,但是血淋淋的仇可横在这里横了很多年,不提起来便罢,提起来就是剜心的痛。”

        田老语重心长的道:“你舅舅走了,惹了一身桃花债,也是血债,以后碰见苍梧山的人绕远些,实在避不开喊你跪下来磕头你就服个软,别像你舅舅似的,梗着个老脖子一天到晚跟人置气。”

        李霄嘴上说好,心中想的却是我就是被人摁着头一脚踩在脑袋上也绝不低头,况且这里面的误会颇深,说不准遇上了真如王半仙所说柳暗花明又见活路,谁死谁伤还真说不准。

        田老收了碗筷,翠翠骑在何小川脖子上,两人嗤嗤笑着跑出来,她这边吃饱了饭,田婆他们才刚摆筷子,李霄朝何小川打了个手势,何小川问到:“你又要去哪?”

        李霄道:“狐狸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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