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遇002

　　“任何一家有良心的企业都不应当在传统佳节时召令无偿加班！”

　　这句话出自姜妍，一个在职时推掉一切聚会的社恐患者，以上文字出现在她的离职报告中——是有且仅有的一句。

　　戚澄与她不算熟，至多算是分享过网络昵称的泛泛之交。

　　得益于“姜饼人”这句“控诉”，2021年2月25日23点59分，戚澄接到了下班的指令，此时距离元宵佳节的来临还有一分钟。

　　倘若戚澄直接离开，便不会遇见梁川。但当时的她还做不到。

　　这很正常。两年前，刚刚入职时，她连保洁阿姨的活都要抢着做。时间久了，她的行为有了惯性，即便紧急制动，也止不住朝前滑行。

　　前台处，站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很抓人眼球。

　　有的人的好看，是人人皆可描述一二三四的具体，夺目、冲击力强但耐力不够；还有的人的好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抽象，慢热、舒缓，不知不觉让人沉沦。戚澄敢负责任地讲：当中这位帅哥的好看是二者兼具。

　　戚澄见他们忙忙碌碌地将一箱箱甜品运送进来，就自然而然地上前帮忙。气氛沉闷，她习惯性地开口暖场，她说：“很辛苦吧？这么晚送甜点过来。”

　　大帅哥聚精会神地清点着货品，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他身旁的两位大叔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不算友好。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一群女孩子像山雀一样扑了过来。她们脸上洋溢的灵动娇媚瞬间将她这枚“面瘫”区隔成了异类。

　　戚澄识相地离开。十几天以后，她才会真正认识他，并且得知他的名字叫“梁川”。

　　发放完节日甜品，戚澄准备回家。她走到茶水间门口，无意听到了“山雀姑娘”们的八卦。

　　“太可笑了！她不会把他当成外卖骑手了吧？”

　　“可能哦！一个一百块买三件衣服的人，怎么可能认得出他衣服的牌子。”

　　“搞不好连读都读不出来……”

　　“真是……笑死人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人家是外卖骑手，她也不能那样说话呀！底层人士生活艰辛，她怎么可以讽刺挖苦?失恋而已，怎么连良心都失了。”

　　听到这里，戚澄觉得委屈，她说什么了？不过就是一句关心而已——“很辛苦吧？这么晚送甜点过来。”——有错吗？！

　　一扇木门将冲突隔开，里头的讨论还没有停止。

　　“假若以后Sheldon不接我们的订单，我发誓要找她算这笔账！”

　　“我有内部消息，据说帅哥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不行。你没看见他都没理戚澄吗？劝你不要去惹戚澄，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可不好惹。”

　　……

　　戚澄转身离去，被冒犯的不快被惊喜冲淡。天知道，她曾多么渴望这样一句并不友善的评价！

　　从“你真好”到“不好惹”，她付出的代价是一张面瘫脸，以及为了适应这张面瘫脸熬过的三十三日的时光。

　　戚澄对着洗手间的镜子重复了她的那句话。

　　“很辛苦吧？这么晚送甜点过来。”

　　眼睛是冷的，唇也是冷的，戚澄失去了应有的温度。原来“僵尸脸”真的说不出关切之语。她当即生出同理心，对同事们的误会表示理解，又对无端承受了古怪的Sheldon老板产生了同情。

　　Sheldon就在种满了法国梧桐的网红街福森路上，它藏在石块垒砌成的围墙之后，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小楼倾斜角度很大的两坡顶生长着茂盛的植物，绿植和围墙协力保证了小楼的私密，也为它增添了一份神秘感。

　　戚澄站在主街的路灯下，远远看着这间网红咖啡书屋。每天上下班她都会经过这里，不过不是从正面，而是从侧面处理厨余垃圾的清洁区快速通过，因为从地铁站出来，钻侧边的更窄的小巷插入主路，要比其他路线节约至少十分钟。

　　她也曾经被这栋神秘的小楼吸引，不过只是匆匆一瞥。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地方，戚澄不愿踏入：一种是全透明的玻璃餐厅，另一种就是Sheldon这样的围墙深院，它们连在一起，便是不安全感的两个极端。

　　此时，戚澄穿过马路，她戴着一顶鹅黄色的贝雷帽，心怀愧疚，但面无表情地驻足在外。

　　凌晨已过，喧嚣的城市进入短暂的休憩，包括Sheldon咖啡书屋。外墙上玻璃壁灯将“Sheldon”的招牌照亮，大而繁复的花体字之下留有一排镂空的汉字，写着的是：“接纳每个孤独又可爱的灵魂”。

　　真暖。

　　夜深如斯，只有空巢可归的戚澄无法用表情传达孤独的忧伤，只能深深地叹息。然而，黢黑的侧边巷突然传出的脚步声，回应了她的叹息。

　　戚澄倒退到光亮里，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巷子口，脑中浮现一个颀长的人影。她犹豫着一会走出来的万一是Sheldon的老板，她是不是真的需要上前做一番解释？

　　人在犹豫不决时总是显得怯懦畏缩，不过戚澄只要把捏紧的小拳头缩进袖口里就好，她肃然站立的模样像神一样庄严。

　　终于，那人从黑暗走到亮处，戚澄看了两眼才认出她。

　　竟然是“姜饼人”！

　　姜妍见了戚澄明显一愣，她穿着一身极为讲究的繁复古典的丝绒连身裙，层层叠叠的领口、袖口和袜子上的花边交相呼应，她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和过往简朴潦草的形象大相径庭。

　　戚澄突然意识到，这位社恐患者的面孔虽然板正，但尚能通过调动眼部肌肉群表现胆怯和惊慌，两相对比，自己确实缺了人味，没了人样。

　　沉默中，姜妍开了口。

　　“吃甜品要预订，在这里等没有用。”

　　说完话，姜妍从硕大的背包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出去，她不小心露出的双腿穿着与裙装不搭的鲨鱼裤。戚澄注意到她的背包里塞满了潮玩，还有单反相机和一双运动鞋。

　　戚澄接过卡片，姜妍便越过她要离开，擦肩而过的一瞬，社恐患者突然道谢。

　　“谢谢你的平静，没有恭维，也没有挖苦，让我觉得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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