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遇
秦簌与郡王的见面很顺利。
郡王一开始还有些不满镇远镖局找了个瞎子为他押镖,可一听这瞎子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便未再多言什么,反倒对秦簌客气了起来。
之后几日直到黄河盛会开始,他们之间都算相敬如宾。
盛会之上,郡王仗着自身的权势地位出尽了风头,秦簌看着便觉无趣,甚至打起了哈欠昏昏欲睡。
可她向来是个极其警觉之人,在人群中从未有过放松懈怠之时,她猛然惊觉出异常。
连忙出声提醒身侧镇远镖局派来的小兄弟,那小兄弟却是一只手搭上她肩膀,头垂在她耳侧极其虚弱地叮嘱:“秦女侠带着郡王快走,此地不对劲,我使不上力了。你身后有扇窗,破窗出去再远去百丈,便是河岸,快!”
跟着便是失去了意识的郡王到了她的手边,她摸了摸他的衣衫与面容,确认无误后,拽着便朝那小兄弟所言之地而去。
可就在此时,整艘船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一般,整个震了一瞬,而后便听见皲裂的声响,潮湿的江风倏地涌进,一艘船已是逐渐四散成了木板。
船上该昏的都昏了过去,未昏的亦是因船体崩解而大惊失色,摇摇晃晃站也站不住,一时间只懂尖叫。
秦簌拎着郡王遁去百丈,却始终未触到河岸陆地,心底一阵发凉。明白方才因为船身的撞击,让镇远镖局那小兄弟原本指出的方位出了岔子,可眼下能视物的只有这位郡王,已然晕倒不省人事,靠不住了。
河水湍急,冷风亦急,无处可依的境地,倒是令她想到了十年前,雪山茫茫,天地宽广,却无她与秋屹的安身之地。
她转了些许方向,继续用轻功遁去。
又行百丈,仍未靠岸。
再转,再行百丈。
如此反复数次,她终于在门派灭亡十年之后又体会到了一次力竭的滋味,拽着郡王“噗通”一起掉入了水中。
她以为,她这辈子应当算完了。
体内筋脉大抵是真让她折腾得过头了,又滞涩又焦灼的疼痛充斥着全身,四肢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唯留意识清明,被河水挤压,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清清楚楚地感受着。
而后她这瞎了十年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些许光亮,从那光亮中,看见了曾经熟悉的山门。
山门机括损坏,无力地大开,无数人持着刀兵涌入,群情激奋,混乱与鲜血之中,她红着一双眼睛边厮杀边寻找着那个少年。
她倾心相待,全然信任,甚至与其约定往后余生的少年。
却遍寻不见。
仿佛只是一场梦,或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梦,那人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双方鏖战之时,她被掌门叫了过去。
“炼兵阁之败,迟早之事,但我秋家血脉不该断绝。阿屹年幼,秉性根骨皆属上乘,秦簌,若你当真觉得对不住我秋家,便用命,保住阿屹的命!”
面前的中年人似乎在一日之间便苍老了,但眼里有着回光返照般的决绝。
她咬牙磕了三个头,拉着秋屹便逃出了杀得昏天暗地的战场,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可惜了。
她未找到那可恨之人。
可惜了。
她这条命竟不是为秋屹而死。
可又能怎么办呢?
她坦然接受着这一切,面前的画面重归于黑暗,一如过往近十年的那般,死寂。
直到她在意识消散之际,朦胧间抓到了一件衣裳。
那衣裳手感较为特别,轻柔的丝绸质感,绣了几枝青竹。
她无意间碰到过的,算个熟人。
不禁欣喜,这回应当死不了了。
只是,此次是真真正正欠了这位二庄主一个救命的恩情。
韩攸将人捞了上来,小心翼翼将人放到了岸边,女子全身湿漉漉的,安静地闭着眼,温婉的面容显得十分苍白脆弱。他将她呛进去的水刚按出,便听见远处有些动静,侧头一看,便瞧见疾奔而来的秋屹。
只一眼,便清楚明白,这些年秦簌对秋屹可谓一点儿也未藏私,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可没秋屹如今这本事,但秋屹大抵是受了当年灭门之苦,成了个在旁人面前藏拙之人。
近了,秋屹便放慢了脚步,勾起唇角满脸不在意地瞥了尚在昏迷的秦簌一眼:“没死成啊?”
果真是个白眼狼。
韩攸冷冷瞥向他,直接将秦簌抱起上了自家的马车:“郡王就劳烦秋公子送回了,秦女侠力竭落水,伤了经脉,在下带她回去养伤。”
秋屹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死皮赖脸也爬上了韩攸的那辆马车,抱臂靠在车厢边,探究的目光不住往韩攸身上落:“问柳山庄在江都,从太原带到江都养伤,二庄主,您也想得出来?您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韩攸未搭理他的挑衅,冷脸吩咐着其他弟子将郡王送回以及对黄河上落水之人的打捞事宜。
等他处理好一切,偏头一看秋屹仍旧老神在在靠在车厢边,终是忍不住赶人:“秋少侠不愿承秦女侠恩情,弃之不顾,我问柳山庄敬重其为人,愿以礼相待。秋少侠这是想如何?”
秋屹面上笑意更深,啧了一声,摸着下巴道:“二庄主火眼金睛,秋屹不敢造次。秋屹别无所求,只想要回天山上故宅旧址而已。”
一条见缝插针的小白眼狼。
“随你!”韩攸忍着怒火,冷声道,“我回去便差人将天山收拾出来,供你所用!如此,可以了?”
秋屹点点头,却仍旧没有下车的意图。
韩攸不满地看着他:“秋少侠还想做什么?”
秋屹一双黑瞳满是无辜:“师姐最是疼我,若是醒来瞧不见我,定要寻我,我自小便跟在师姐身侧,总不能让她担心。”
韩攸冷视他良久,念及秦簌之前确实对其护短护得厉害,终究不敢真惹了秦簌不快,再是瞧不上他,也终是默认了他跟着一同回去,但临出发前,将其拽下了马车,掀开了另外一辆马车的帘子,里头的韩彤一脸震惊看着要抢自己马车的二叔。
“你去跟秦女侠一同,好生照料。”
韩彤欢天喜地一点儿怨言也没有地将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追随心中的仰慕对象秦女侠去了。
秋屹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坐了进去,问柳山庄一行人也终于能启程。
二人相看两厌,一路无言。
韩攸本就寡言,倒也没觉着什么,闭目养神便是。
但秋屹是个坐不住的,没两日,便心中郁躁起来,再瞧对旁人冷言冷语的二庄主对自家师姐实在上心,立刻就来了兴致:“二庄主应当瞧的分明,我师姐对你没那心思。”
韩攸看他一眼,扯过被压住的衣摆整理好,不答。
秋屹便作崇敬状:“二庄主声名赫赫,却不想是个痴情人。”
他的赫赫声名,指的便是他那遭了无数指摘的目中无人。更有甚者以此将问柳山庄比做当年的炼兵阁,认为其也想凌驾于各派之上,做这武林霸主。
这秋屹装得一副天真模样,却不是个真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韩攸心中哂笑,面上却显诚恳色:“秦女侠风姿,见之难忘,却不敢唐突,若是秋少侠肯相助,必是万分感谢。”
秋屹一愣,着实未想到传言中从不低头的二庄主竟会与他言“相助”二字,本是笃定师姐绝无此心便想看他笑话,却被他四两拨千斤,倒显得自己这些风凉话可笑起来。
心中莫名有些不顺,秋屹也不想再粉饰太平,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留下的伤疤,唇角一勾:“我倒知道个法子,却是不知二庄主肯不肯了?”
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太分明,不知小白眼狼又在思量什么,韩攸眉头一皱略显不快。
秋屹微微抬眼,定定望着他,面上似笑非笑:“二庄主若能找出当年背弃师姐的那位叫‘无忧’的奸细,师姐定然不胜感激,那时二庄主再提心中所求,岂不事半功倍?”
闻言韩攸面色有一瞬的僵硬。
秋屹将其反应尽收眼底,嗤笑道:“怎么?问柳山庄如今为中原武林盟盟主,二庄主连这么个当年中原武林盟的派出的细作都找不着?”
“他死了。”韩攸垂眼道。
秋屹啧了一声:“是么?难道不是因为其居功至伟,问柳山庄答应替其掩盖身份,怕我师姐寻仇?”
韩攸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你也知道,秦女侠会寻仇,当初她对他倾囊相授,十年过去,若他还在,秦女侠目不能视,你如何确认她能寻仇成功?”
“如此看来——”秋屹拖长了尾音,似是可惜地叹了口气,“他是真活着了?”
“死了。”韩攸抬眼,直视着对方,目光中满是坚定。
秋屹耸耸肩,不置可否亦不再追问。
到问柳山庄已是大半月之后,期间秦簌一直未能醒来,初时韩攸秋屹皆以为只是力竭之后经脉受损,可过去几日连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二人再探脉象时,这才觉出不对劲。立刻加快行程,朝着问柳山庄赶去,同时飞鸽传书请了梦神医前来相助。
梦神医从内而外皆查了一遍,最后才断定:“是蛊毒,逃得快,倒是种得不深。”
韩攸想起这次黄河盛会便是由西南翠玉商人提议举行,西南那边,却正是蛊毒盛传之地。如此一瞧,此事却绝不是简单的玉石商人之间的争执,恐怕有别的隐情。
当即拜托梦神医照料秦簌之后,匆匆离开寻兄长商议去了。
秋屹管不着江湖什么阴谋诡计,言“问柳山庄女弟子一个个真是眉清目秀风姿天成,环肥燕瘦各有妙处”,死活要借着秦簌养伤,在问柳山庄住下来。
吓得韩彤连夜叮嘱各位师姐妹离这混账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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