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德尔斐神谕

长久以来，受行会事务与学业的压迫，熬夜近乎已经成为了某种习惯。

        虽然总嚷嚷着“我要睡到死”，做出一副能烂在沙发上的样子，但真到了可以放手享受夜晚睡眠的时候，我反而是睡不着的。

        倒也不是不可以唤出替身，给自己来上那么一下，从而获得纯享睡眠。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职责之外所做的事，可以为自己增添更多鲜活的色彩。

        将这么一个夜晚用来睡觉，算是某种浪费。

        毕竟，白日奉献予组织刀锋，小憩时间被行会文件所装填，甚至有的时候外出处理任务，我手里都要捧一本《论哲学》进行复习——而这个夜晚，是纯粹属于我自己的。

        犹疑着从床上挪到窗边，我决定打开窗户欣赏自己窗台上的……仙人球。

        向外推开窗户，便见涌入眼帘的一片郁郁葱葱，以及降雨过后地上的积水。积水映着路灯，粼粼着微光，似是某种漂浮不定的希望。

        “dimolto，伊芙，我以为你应该已经很困了？”

        是梅洛尼。

        我隔壁房间的窗户也被推开，梅洛尼同我一样趴在窗台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瞥见紫色的发丝在夜风中飘荡，莫名生出一种遥远的模糊感。

        “……是因为焦虑吗？不过凭我对你的了解，应该不大可能。”

        他这样笃定地说着。

        “哈——该说不愧是melon吗，听起来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呢——只是想透个气而已。”

        我抬眼望天，伸出手去够天上的星星，却只能捞住一缕夜风。

        梅洛尼听见我的回应，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淡极轻，很快地就消失在夜风里：

        “这样啊……我想起来了，有人给你寄了一份东西，没有落款也没有留言，我现在拿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脑袋就从我隔壁的窗户消失了。我转过去给他开门，于晦暗中正对上那双冷冷清清的漂亮眼睛——那种遥远的模糊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那是一个大小和书本差不多，但相当有分量的盒子。盒子包裹得很结实，在最外面的包装封条上，用飘逸的字迹写着一句“赠予伊芙”。

        我拿起盒子晃了晃，完全听不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便有些狐疑地看向梅洛尼:

        “melon，这不会是你的恶作剧吧？”

        梅洛尼耸耸肩，示意他对这个包裹完全不知情。

        将房间门关上之后，我把盒子拆卸开来，从中取出了……一个镜子。

        镜子是那种巴洛克的风格，繁复的雕花金纹包裹着镜身，显得血腥浪漫又复古华丽，属于是典型的伊鲁索审美。

        果不其然，镜子背面还贴了一张伊鲁索写的字条，第一句话就是：

        “算是给你的礼物？放心，钱从你的工资里扣。”

        硬了，拳头硬了。

        我磨磨牙，接着往下读去：

        “接下来有些话需要伊芙你来告诉队长——原先的通话线路已经不方便使用了。你就和队长说：情况并不乐观，但基本在掌握之中，队长会明白的。

        杰拉德和索尔贝总是腻腻乎乎的，好不自在啊……但是我们再查完一条线就可以回去了，所以不用担心我，伊芙。”

        看样子，是外出工作寄回的伴手礼和部分工作消息。

        “啊——原来是伊鲁索的邮件啊——你和伊鲁索的感情倒还真是好啊。这个镜子你可要收好了，伊芙。”

        梅洛尼用一种棒读的语气说出看似惊讶的话，最后一句明显意有所指。原先伊鲁索挂在我房间里的那面镜子不知道为什么被普罗修特用枪打了个粉碎，伊鲁索在电话里同我抱怨了好一阵子。

        但是……什么叫做“基本在掌握之中”？

        以及，是什么样程度的任务，连通话线路也要小心翼翼？他们究竟在背着我做些什么？

        我盘腿坐回床上，用一种略带讥诮的语气询问梅洛尼：

        “由伊鲁索的话和今天下午的场面来看，你们最近的一段时间，应当过得‘相当充实’吧。”

        “dimolto——没有哦，今天下午只是……嗯……突然来宾。”

        梅洛尼快步凑过来，用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我的头发，像是将一段黑色丝绸拢在了手中。

        “哼，别想骗过我……霍尔马吉欧明明提到了，昨天的垃圾也是由他负责处理的，这就至少说明，你们昨天也遭受了袭击。”

        “是啊，真聪明呢，伊芙。突然问这些……是在担心我们吗？明明自己今天下午还在说‘天塌下来有队长和普罗修特撑着呢’。”

        梅洛尼原本略带冷漠的双眼此时盛上了一点笑意。

        “笑屁。”

        我将头发从他的手中抽回，清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说明：

        “只是对组织发生的事情比较好奇而已，我可是又要顾及学业又要工作的——”

        梅洛尼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暗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一点，满脸都写着轻松愉悦的“真的吗？我不信”。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有那么一点在意。”

        我最终还是在那份气定神闲的笃定面前败下阵来。

        “所以说，伊芙，在我面前诚实一点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存在啊。”

        梅洛尼蹲在我面前，抬起我的一只手，十分自然地压上我的脉搏，眼睛却转向了窗外：

        “我可从来不会对伊芙你说谎，只不过真相说的不完全罢了。”

        世人都喜欢未语先笑者，梅洛尼此刻笑得格外开心，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向我阐述着，甚至带了那么点变态的意味：

        “这段时间，来自上面与同层次竞争的压力比你想象得要大，此事不假，伊鲁索同杰拉德索尔贝他们正在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一切都是未定的，所以对你有所短暂的隐瞒……但伊芙，你就没有瞒着我们的事情吗？”

        我心中的警报近乎一下子炸开，满脑子想的都是必须把【红黑会】和暗杀组相隔绝开来。

        开玩笑，【红黑会】并非我一人所持有，在它作为机构为我服务之前，它首先是一个为当地人提供就业的正常商会，我怎么能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而将其作为【商会】的基础同黑色地带沾上联系，从而波及更多本便不幸的家庭？！

        “噗嗤……我还以为演技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变好了呢，现在看来，伊芙只是面上装着镇定啊——心跳加速地也太过明显了，气息要保持住轻而绵长才不容易被人发现自己的紧张吧。”

        梅洛尼捏了捏我的手腕，如是提醒。

        分明是他通过心跳来进行问话的手法有些太过犯规了对吧？！

        但是……我该怎么同梅洛尼解释我的“有所隐瞒”呢？

        “还是发生了啊……”

        我隐隐约约听见他这样低语，连忙追问：

        “melon，你说什么？”

        “哈，没什么。”

        我陷入对他未尽之言的深深思考中，但下一秒所发生的事情，近乎让我的心脏骤停。

        ——梅洛尼轻轻地吻上了我的手。

        从指尖到腕骨，遍遍轻覆，引起缱绻而又酥麻的触感，自灵魂深处升腾起一股子痒意。

        我战栗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地捏住。

        柔软的唇瓣间喷薄出热气，呵在肌肤上，给我一种要将我整个人都浸染的错觉。

        “为什么要给我施吻手礼……melon？”

        听见我的询问，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里此刻竟然盛着朦朦胧胧的水汽与渴望。

        “但是伊芙，你我分明知道，这不是吻手礼。”

        是的，吻手礼的受礼者，只能是女士，而且应是已婚妇女。手腕及其能上能下部位，是行礼时的禁区。可梅洛尼现在所做的显然不仅限于此。

        “放心，不是baciodellamorte——‘会长大人’。”

        会·长·大·人。

        他知道了。

        我瞬间失去了抵抗了毅力，全身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留下的只是疑惑：

        ——我自认为将所有的信息都处理得很好，那么梅洛尼是怎么得知我就是【红黑会】会长这个信息的？如果梅洛尼知道了，那暗杀组的其他人也都会知道吗？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忧，梅洛尼又拿嘴唇蹭了蹭我的掌心。

        “和伊芙有着毛茸茸的小秘密一样，我也有着特殊的消息渠道——哦，当然，不是你的人所透露的，你目前很安全。”

        触感滑动着向下，温热的鼻息穿插过指缝：

        “别一副呆滞的表情，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和当初在‘镜子’里外一样，演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戏吧……偶尔把他们骗得团团转的感觉还不错，不是吗？”

        他低低说着，甚至伸出舌头剐蹭了一下我的食指尖，留下温热的触感，却又如同蛇一样缠绵：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相信过我对吧——不用着急否认，伊芙，我太了解你了——‘怎么可能会有人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呢’，你的心里总是装着太多的谨慎。”

        “谨慎的确是一种美德，但过分的谨慎会造成你的精神内耗，而我不希望伊芙你因此有所损失，所以我决定做一个小小的承诺——”

        梅洛尼终于将我的手松开，目光却仍是停留在窗外。

        我依稀记得，梅洛尼在和我网上聊天的第一个月内，便提到了《德尔斐神谕》里所写的——「承诺带来痛苦」。

        而现在，他打算对我做一个承诺？

        “我承诺，不过问，不干涉——相对应的，伊芙也给我一个承诺吧，不逃避，不离开——怎么样？”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可我却从中品出了恳求的情感。仿佛他知道我未来会拥有什么样的人生道路。

        又有金线自他的嘴中生出，连向天空。而这次「清醒晨光」的反应速度比我要快，直接剪断了那些金线。

        随着替身的出现，我的房间被她周身的灯泡照得一片煌煌。桌椅及镜子摆设全都在灯光的衬映下熠熠生辉。

        “好，我承诺。”

        在一室光明里，我对梅洛尼这样说。

        窗外四野黑寂，唯有此间亮灯数盏，比起地面积水所映之灯光，要给人更增一份安全感与希望的力量。

        听见我肯定的回应，梅洛尼这才移开一直注视着窗外的眼睛，朝我微微暧昧地点了点嘴巴，如他所言一般“不过问”，仿佛丝毫不在意我的替身「清醒晨光」为何会突然出现：

        “我先离开？伊鲁索送的镜子就给你留下啦——别让普罗修特那家伙看见。当然，伊芙也要记得自己的承诺——以及待会会有一只傻鸟来撞窗户，如果我是伊芙你的话呢，我会提前把窗户关上。”

        我依照梅洛尼所说的做了。

        果然，须臾片刻后，一只已经被游客喂得有些肥硕的鸟撞在了我的窗户玻璃上。

        我有些惊讶：

        “这是……预知？是梅洛尼你的新的替身能力吗？”

        “哈……怎么可能，只是猜测罢了。”

        梅洛尼有些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其淡定的表情，让我感觉，仿佛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

        梅洛尼倒是希望自己的确记得、知道一切。

        可通过那些仿佛被海水浸泡侵蚀过一样的记忆，他只能想起自己同伊芙在据点里待在一块的细节，却丝毫想不起其他的事情。

        今夜的他，按照自己记忆里所做的一样，打开窗户，看见少女，莫名地就生出一种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包括着弯腰屈膝吻上对方手背，这些动作他做起来，完全是一种行云流水的自我本能，仿佛是不屈的灵魂在游荡，驱使着他做出这种事情。

        他透过那残缺的记忆，看见了“伊芙”背着他们偷偷努力，成为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看见了“伊芙”对着燃烧的火光哭泣；看见了“伊芙”躺在一些人面前，手中握着闪光不见原貌的一团，失却了呼吸……

        他愈发肯定那些记忆的真实性，便愈发惶恐。

        万一到了最后，什么都留不住伊芙呢？

        他不知道。

        于是在孤月之下轻吻她的手，带着因为看见伊鲁索给伊芙的留言而充满嫉妒的独占欲，感受真实。

        ——他带着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向她献上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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