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里红妆
在老瞎子与那儒士相“顾”无言时,红棉袄小姑娘插空问到:“先生,刚才站着那么多人都在听书,你怎么能说就我一个听书人呢?”
中年儒士对着小姑娘认真作答,像极了一位学塾先生在与学生弟子授业解惑,他答道:“刚才那些人虽然也在听书,听的看似津津有味,但他们只是看戏的局外人,连翻书人都算不得。
戏文热闹了就多瞅一眼,要是味同嚼蜡,不能合乎他们的心意,那就直接跳过,或是干脆扔在一旁,看也不看。
不像小姑娘你心思纯净,能够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粗布汉子王崇山对着儒士和老瞎子抱拳拱手道:“在下王崇山替小女王姝,在此谢过吴先生和这位老前辈的夸赞。”
二人忙向汉子拱手回礼。
随后瞎子与儒士继续叙旧道:“当年初闻噩耗,得知吴中舍入了牢狱,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吴中舍了,没想到吴中舍吉人自有天相,你我二人今天能够在此相遇。”
吴敬之摆手苦笑道:“老先生莫要再拿中舍来取笑我了,在下早已是布衣之身,乡野草民一个,哪还有什么吴中舍?”
“中舍”的全称应该是“东宫中舍人”,正六品,位不高,但很特殊,是太子的属官,有从龙之便。
瞎子好奇问道:“不知吴老弟是怎么从牢里面出来的,其中有何曲折坎坷,不知当讲不当讲?”
儒士讲道:“也是吴某的造化,日前天降瑞雪,当今圣上大赦天下,又恰巧遇到秦国府里的周老夫子辞馆还乡,老夫子临走时向秦家二爷抬举了吴某一句,说让我来教授秦家两位小公子的启蒙学业。
秦国府这才使了银子,花钱将我从牢里面捞了出来。若不然此时吴某还在大狱里面吃牢饭吶,哪能有幸来与老先生叙旧。”
瞎子唏嘘道:“这是造化弄人啊,不过以你的才华学识,教授两个蒙童幼子读书识字绝对是绰绰有余的,那秦家虽然是公门候府,但也是捡了个大便宜的。”
儒士摇头笑道:“老先生又说笑了,残疾之人,有罪之身,哪来的才华学识?何况他那等诗礼簪缨之族传承有序,又何须我这么一号尴尬之人。
如今我暂住在秦府的一间偏院,离这不远。这两天秦家突逢变故,无暇顾及两位公子的学业,我也乐得清闲,出来走走,这不就与老先生相遇了。”
白瞳忍不住撇嘴,两个穷酸老儒一个劲的拽文,酸的她牙都要掉了。
正准备告辞离开的王崇山在听到“秦国府”时就改了主意,他向那中年儒士开口问道:“不知二位先生刚才谈及的秦国府与那勋国府有什么关系,是一家人吗?”
那叫吴敬子的儒士回答道:“不错,秦国府就是勋国府不假,因那勋国公姓秦,被人称作秦老国公,所以外人也常将勋国府称作秦国府。”
随后王崇山向那儒士打听到:“先生刚才所说秦家突逢变故,不知道是啥意思,他家遇到了什么大事吗?”
儒士没有立刻开口回答,倒是那瞎子接话:“外乡人,你还不知道吧,那勋国府今日是红白双煞,热闹的很嘞。”
王崇山满头雾水,疑惑问道:“老先生说的红白双煞是指?”
瞎子回答道:“再过两日,就该是秦国公大公子与那西凉王的大郡主成亲的好日子了。不过那秦家大公子命薄福浅,竟然在前几日突染恶疾暴毙死在了家中,而且钦天监择灵,就在今日下葬。这好好的红事不成,反而成了一桩天降的白事,可不就是红白双煞吗?”
瞎子即使常年说书,也不得不由衷感慨一句,“真是世事无常,福祸难料啊。”
王崇山随后又问:“我一个外人尚且觉得这里面透着古怪,先生那秦家大公子真的是突染恶疾死的?”
老瞎子收起了钱袋,他伸手摸到一根盲杖,拄在身前,然后摇头说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一个市井俗人又怎么会知道,倒是吴先生既然做了他家的私塾蒙师,想必应该清楚里面的诸多内幕。”
吴敬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反而是先问了王崇山一个问题,“不知王兄弟为何对勋国府秦家如此上心,可有缘故?”
吴敬子的身份毕竟在这搁着,终归不能如老瞎子一般随意,做不到对这来历不明的生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崇山到是个爽利的直性子,他大大方方地对儒士解释道:“不瞒吴先生说,下此次携小女进京正是来投奔秦家的。也不怕先生你笑话,我闺女她娘的同胞亲姊妹如今在秦家长房里作填房,我不过是想靠着这层关系,觍着脸去与他家套个近乎,以便能在京城里谋个糊口的安稳营生罢了。”
吴敬子拱手行礼道:“原来是秦府贵客,是在下失礼了。”
这回轮到中年汉子王崇山连忙弯腰还礼,他喃言道:“贵客不敢当,恶客登门倒是真的。”
吴敬子见王崇山敦厚朴实,不像是个善长与人客套寒暄的,也就跟着不再多讲繁文缛节,他开口说道:“秦家大公子确实是偶染风寒,引起了旧疾,猝死家中。听说大公子自幼体弱多病,常犯胸闷,习不得武,想必他的英年早逝,跟这也是有关系的吧。”
王崇山虽有疑惑,但也不再多问。
王崇山此次进京是奔着勋国府来到,因此他还想再多打听些事情,于是就问瞎子道:“老先生,俗话说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照你看这勋国府光景如何?”
老瞎子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瞎子可看不清他家的光景,不过戏文里常说,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最怕那由盛转衰,一代不如一代。
而秦家却最是教子有方,代代都有贤者能人做那朝廷中流砥柱。
老国公辅政三朝,更是我天宝帝国第一高手,与老太师被合称为先帝爷的左辅右弼,那会儿的秦家风光最盛,权势无双。
老国公与秦老夫人张氏生有二子一女。
长子秦停云自幼体弱多病,不善习武,却对诗词曲赋颇有天分,工书善画,能诗擅词,早早就进士及第,科举有成,老国公薨时他已任工部员外郎。
次子秦燕然武艺高强,少负气节,又熟读兵书,通晓排兵布阵、行军作战,弱冠之龄便随父从军,如今就是他统帅秦家军守土卫疆。
老国公战死沙场之后,当今圣上体恤秦家忠烈,令长子秦停云袭勋国公爵,封次子秦燕然为镇北大将军,统领原秦家军旧部。
秦家二房与长房不在一处,勋国府旁边还有一座镇北大将军府,中间隔了一条私巷。不过两栋宅院并立,又经后面的一座大园子东西贯通,说成是一家没有什么不可。
我老瞎子素来听闻镇北大将军秦燕然军纪严明,统兵有方,想必十八万秦家军到了他手中不会弱了名头。
勋国府小一辈的子孙也都是英才俊彦,死的这位新郎官是秦停云的长子秦风。
秦风虽然是将门出身,但他和他爹一样,也是不喜欢舞枪弄棒。他师从名师,自幼博览群书,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读书种子。唉,可惜了命不好啊。
秦家的二公子叫秦颂,也系长房所出,和他父亲与兄长相比,秦颂更有其祖父风范,不仅生的孔武有力相貌奇伟,还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嗜好刀法,年纪轻轻已是小有名气。
秦停风还有一女儿取名秦双。
秦府这一辈子孙是以《诗经》六艺,风、雅、颂、赋、比、兴取的名。
又因为秦比这个名字不雅观,所以就取“比翼双飞”一词,给她取名秦双。
这秦双如今才六七岁大,最是精灵古怪,也颇得府中老少的喜爱。”
听到秦颂嗜好刀法,王崇山的手掌就开始不停地摩挲着腰间的柴刀,直到听到秦双他才停下手中动作。
王崇山追问道:“老前辈刚才说的都是秦家长房一脉的俊彦,那二房可有什么聪俊灵秀之辈?”
老瞎子点头回道:“自然是有的,而且还有一位非同寻常的奇人,当初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嘞。
镇北大将军娶的是江夏侯的嫡女周氏,周氏头一胎生的是个小姐,取名秦雅。这位小姐年龄不大,却长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惊为天人。她虽是女子,却谈吐非凡,自有一段风流神采。
周氏的二胎是一位公子,唤作秦赋,我刚才说的奇人便是指他。
这为公子那可是大有来头 他出生之时紫气弥院、满室异香、黄云罩顶、数月不散。
你说这天生异象之人算不算得上是一位奇人?而且还有一桩奇闻在后头呢。
待到赋公子周岁之时,其父秦将军想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任他抓取,谁知他竟然一概不取。
就在宾主众人疑惑不解之时,勋国府外来了一位椎结芒服的醉酒道士,那疯癫道士自称北邙山中白虎道人,带了一件稀罕物来此为小公子庆生。
众人只当他是骗吃骗喝,正欲打发出去,却见那道士不知怎的就变幻出来一块五彩晶莹的通灵宝玉,还说此玉与小公子有缘。说也奇怪,那赋公子竟然主动伸手去抓那玉。
众人仔细去瞧那玉,上有两行今人不识的小字。
有博学多识的硕儒博士认出,这两行钟秀小字乃是千年以前古人所用的金书,镌刻的是‘离恨天上,灌愁海中’八字。
那道士打了个稽首,说道:‘莫失莫忘,仙寿永昌。’然后就化成一溜青烟消失了。
在场众人大呼惊奇,无论怎么去寻那道士,都不见踪影。
于是京城里就有了一桩‘仙人赠玉’的奇闻怪谈,都说秦家的赋公子天生不凡。
老瞎子我说了大半辈子的奇闻怪谈、神鬼小说,可那都是瞎子我胡编乱造的,做不得真,但这件事众目睽睽之下,当真是离奇怪异。”
王崇山也是吃惊不已,暗暗觉得这必是一个大有来头之人。
站在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吴敬子对此颇为平淡,他素知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何况“离恨天上,灌愁海中”这八字也绝非什么好词。
瞎子接着讲道:“听说镇北将军还有一个庶出的幼子,正巧是八月十五所生,只是尚且年幼,没听过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想必也不会差了去。吴先生既然是他府上的蒙师,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中年儒士微笑摇头:“我这先生当的确实有意思,到现在连学生的面都还未曾见过。何况我久困牢狱中,如今刚出来,还不曾有人与我说过这些。”
那瞎子是个喜欢侃大山的,一扯开话头就忍不住要多说两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听人说那新郎官的灵柩已经停在国公府中有五六日了,秦国府请了足足有五十名高僧,五十名高道,对坛作法,解冤洗业,超度亡灵。
秦家本意是等拜堂之后再下葬的,不过有相术高人给秦国府看了,说秦风少爷属于早夭,因此怨气重,停灵不宜超过头七,所以不能拜堂。
而且据那位高人讲,那位西凉的大郡主乃是天煞妖星降世,之前只因有西方白虎七宿镇压一直隐而未露,故而太平无事。如今她离了西凉远嫁京城自然没了周天星斗的压胜,所以她一出西凉就立马克死了自己的相公秦风。
听说这天煞妖星的阴煞气经过西方七宿十几年的压制下,已是积蕴深厚。你想唉,她这还没入京便已经克死了丈夫,要真的过了门,那还不会给秦家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厄?”
“我还听人讲,那秦家的大夫人肖氏骤失爱子,心中悲痛欲绝,自然迁怒于未过门的西凉大郡主,越发相信她是个天煞妖星红颜祸水,是克死了自己的儿子的罪魁祸首。据说,大夫人扬言绝不肯让西凉郡主踏入秦家半步。”
老瞎子挤挤眼,满是皱纹的脸上表情丰富,像是在吓唬小姑娘,又像是在说书,就差没有拍惊堂醒木了。
小乞丐白瞳听完这些后,想起了那几日喝粥时的毒咒,心里面暗暗得意。看吧,我就知道是个扫把星,早晚克死他们全家。
王崇山听的有些咂舌,他问道:“那凉王虎踞西北,是咱们天宝帝国一等一的实权大藩王,秦家如此对待这西凉郡主真不怕惹恼了他引来大祸?”
那瞎子笑道:“的确,谁家要是有幸能娶个西凉郡主入门,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别说是个红颜祸水天煞妖星,就算是头母猪,那也得当成祖宗好生天天供奉。
寻常官宦之家,会怕那威名赫赫的西凉王,可那秦家是何等显赫,怎可以寻常视之。且不论他,但就勋国府麾下的秦家军论威名半点不输西凉的董家军,更何况当今的太后与那秦老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太后撑腰,谁敢动他秦家。
秦家纵使没了老国公,风头不如以往,可依旧是京城里最拔尖的大家族之一。他西凉王董雄的赫赫凶名到了秦家还真未必管用。
再说了,从这到西凉还有千儿八百里地路途呢,董雄还能领着大军杀到京城来给她闺女撑腰不成?等着瞧吧,今天一定会有好多人都等着看秦国府和西凉的热闹呢。”
说完,老瞎子似乎意识到了今日说的闲话有些多,于是又追补饶了一句,“老瞎子今个说的这些话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当不得真,你们听过就算了,莫要放在心上,更不要乱传是好。”
王崇山与吴敬子相视一笑,都应承下来。
王姝好奇地问道:“爹爹,到底什么是天煞妖星啊?”
王崇山以前听说过天煞星、天煞孤星,还真没听谁说过天煞妖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旁的儒士周恕替王崇山解释道:“无论是三坟五典,还是八索九丘之中,其实都没有天煞妖星一说,天煞妖星估计是今人依据天煞星和妖星杜撰出来的一个新鲜词句。
道门典籍《神枢经》中有天煞星的记载,三煞者,阴气是也。这句话是说天煞星是丁级星中三颗煞星的最后一颗,是上天降下灾祸的一颗孤星。
至于妖星,应该是出自前朝的《天文志》,妖星者,五行之气,五星之变名,见其方,以为殃灾。各以其日五色占,知何国吉凶决矣。行见无道之国,失礼之邦,为兵为饥,水旱死亡之征也。又曰,凡妖星所出,形状不同,为殃如一。其出不过一年,若三年,必有破国屠城。”
周恕笑着对吃糖葫芦的包子脸小姑娘讲道:“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物了。
丫头,既然这些日月星辰都是天地间永恒不变的亘古存在,那么又怎么能将它与人的命运福祸牵扯上呢?
正所谓,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能随行而应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王姝听的似懂非懂,萌萌的大眼睛疑惑地问道:“那是不是说这些都是假的,骗小孩的呢?”
周恕想了想后摇摇头说道:“嗯,说不上来。我本人是不相信这些的,不过岐黄.星象玄之又玄,或许这世上真的有高人能够通过天象运势推演万物变化,所以我也不敢肯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可是,孩子,要知道,光凭几颗高高挂在天上的星星,就将一个人一生给做了定论,是肯定不对的。‘天煞妖星’什么的,肯定是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散布出来的谣言,你以后可千万莫要当真。”
这回王姝听懂了,点点头表示认可。
王崇山轻拍女儿脑袋提醒道:“快谢过先生教诲。”
小王姝学着大人有模有样的给周恕作了一揖,这让周恕被弄得哭笑不得,“王兄弟这是作甚,不过是从书上摘了几段话拿来说道罢了,谈不上什么教诲。”
吴敬子说道:“按礼说,兵刃所杀,溺毙暴猝这类非寿终正寝的死法,亲友是不该吊唁的。
不过今日秦家长公子出殡,王兄弟既然和勋国府有亲戚,不妨趁此机会前去慰问一番。”
王崇山哀叹一声讲道:“我本是许州人士,二位先生也应该有所耳闻,今年许州发了大水。洪灾水祸无情,响马膛将乱窜,老百姓实在是没有活路。我也只能将祖上留的薄田产业折卖成现银,携带小女投奔岳丈。
老丈人本就看不上我这江湖草莽,如今见我落魄潦倒,心中更是不乐。我也不愿在他那仰人鼻息,委屈了闺女,得知拙荆胞妹在勋国府中做姨妾,还生养有一女儿,也就是刚才老先生讲到的秦双。”
王崇山的手又不经意地摸向腰间柴刀,“我知道有这层关系后,就动了心思,想舍了脸去与秦家套近乎,以此好在京城好谋个安稳营生。”
随后他又长长叹息一声,其实由不得王崇山不悲叹,“如今秦家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有心情搭理自己。先前的想法多半是要落空了,自己和女儿接下来又该到哪里去哪?”
吴敬子笑言:“尽人事,听天命,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行不行呢?若是王兄弟不嫌弃我腿脚不便,吴某愿意为王兄弟前面带路。”
王崇山回答:“也对,来都来了,哪有不见真佛就走的,好歹也要过去碰碰运气,大不了就当到那公府侯门去见一见世面了,也不枉我父女这跋山涉水的走一遭。”
王崇山随后指着白瞳说道:“不过在下哪敢劳烦先生带路,有这小丫头给我们领路足矣。”
吴敬子与说书瞎子十年未见,本就想约瞎子去小酌几杯,也就不再多做纠缠,与王崇山告辞后和瞎子一同离去。
小乞丐白瞳带着王家父女继续赶路,一行三人还没走到宋门街上,就看见了西凉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送亲人数之多,场面之大,嫁妆之丰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空前绝后。
十里红妆,竟然真的足足绵延十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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