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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蚂蟥


陈川没来由地问:“你在那边是不是练芭蕾了?”

        季辞摇头:“你忘了,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翻墙,不是把脚摔骨折了么?”她在车里早把高跟鞋脱了,穿着黑色绒里连裤袜的足尖蹭了蹭陈川的腿:“想练都练不了。”

        陈川说:“我记得,我去捞你,手指也折断了两根。”他靠着她,烟草气息重了下来。奇怪的是,他喝了那么多酒,身上却没什么酒肉荤气。他低语:“……那现在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脸上的肌肤擦着她脸颊的轮廓,温热了她脸上被江上大风吹寒的每一寸体肤。她握住他的手指,“你手指断过了也不照样好看?我们都是能再生的人,跟水里的蚂蟥一样……”

        “说得这么恶心……”

        车里突然安静下来。老覃目不转睛地开车,车内的后视镜是被罩起来的。

        良久,季辞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样不好。”她的声音有些烦躁。

        “也是。”旁边的声音有些沉闷地附议。

        “你想跟我上床我不会反对,甚至还有点向往。但然后呢?你隔不了三个月就要换一个女朋友,我肯定也没办法做到对你忠诚。这样我们就一拍两散了。”

        陈川又点起了一支烟,紧锁着眉头吸着。“季辞,我把你看得比我所有的女朋友都重要,也比我身边的兄弟重要。”

        车无声地停了。季辞穿上高跟鞋推开车门,陈川也跟着她下了车,送她回天井老屋。季辞住的院子很深,两个人一路行走,都没有说话。到了院门口,季辞开门的时候,忽然说道:“我一直把你看得比所有人都重要,就算我妈在的时候,我甚至都觉得,你比她重要。现在她走了——”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陈川怔住。

        季辞推着车进去。陈川在冷飕飕的夜风里发了好一会呆,忽然抬头隔着高高的院门大声喊道:

        “季辞,你想过结婚吗?”

        过了许久,陈川的手机“嘀”地一响,收到季辞的信息:

        “没有。”

        ……

        喝多了酒,季辞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最后被隔壁房间“啪”的一声惊醒,阳光从西边的窗子投进来,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日影,才意识到已经是下午。

        隔壁房间是她的临时画室,她拿着手机昏昏沉沉地走进去,发现是她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倒了。

        那幅画画的是母亲季颖,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江边,却只勾勒了轮廓,脸上一片空白。

        画倒了。画为什么会倒?画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事。季辞把画架扶起来,想起今天还得找人去把母亲的坟墓填一下。

        手机上一堆的未接来电,全都是陈川的。季辞打过去,被摁掉。陈川的信息发过来:“在开会。”第二条信息又问:“起了?”

        “嗯。”

        “起了就行。我现在叫两个泥瓦匠开车过去接你去龙首山,把你妈的墓砌一下,你先搞点东西吃。”

        季辞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昨天吃饭的时候,她私底下和陈川提了一嘴母亲的坟墓被掘的事情。她吃了碗面的工夫,泥瓦匠就到了。

        坟墓被挖掉的部分重新被填了起来,周围用水泥砖砌了一圈,较之之前的土包,看着的确气派多了,只是那块碑仍是无字碑。

        季辞问工匠价格,工匠说陈老板已经结了,季辞说你们先走吧,辛苦了,我再坐会儿。

        过了清明节的龙首山,已经不复昨日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寂静的山林中时而有鸟鸣啾啾,风穿过丛林,每一丝枝叶颤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季辞坐在地上,看着墓前毛茸茸的小草颤巍巍生长在灰堆里。这一堆灰是她去年年三十过来烧的纸,旁边正月十五送亮的纸灯,也被风雨打得只剩下两根竹签。

        活着的东西,总是比死去的有力啊,她想。

        母亲死了。不管她之前和母亲有多大的矛盾,毕竟是她在世界上仅有的一个亲人,也离开了。

        这件事对她造成了足够的冲击力。在欧洲的五年,她玩得很野,几乎从没回过中国。哪怕春节,她一个电话也不给母亲打。当然,母亲也几乎不会联系她。她于是确信母亲和她之间,除了血缘和金钱,再无其他的联系。

        但母亲死了。

        在太平间看到巨人观的母亲时,她忽然发现已经忘了母亲现在长什么样子。

        她中断了在法国的研究生学业,把自己关在外婆的老房子里,一关就是一年。

        未来是什么样,应该是什么样,她没有想过。母亲一走,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漫无目的,没有终点。

        她靠在坟墓边上,挥开前来想在未干的水泥上踩上一脚的鸟儿。她胡乱地想着许多事情,想着和陈川模糊不清的关系,想着母亲的那一幅画,又忽然想起外婆去世之后,她也是像今天这样靠在外婆的坟墓边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天黑的时候林业局两个巡山的人发现了她,她揉着眼睛说刚才明明有一个人说要带着她走,怎么突然景象就变了。她真的能指出梦中走过的路,巡山的人跟着她打着手电一路走过去,在山沟里发现了一个树枝和杂草盖着的深坑,坑里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她那时候还小,并不觉得这事情有多可怕,更何况那两个巡山的人没让她看到那具尸体的样子。后来陈川妈妈听她讲起这件离奇的事,吓得直叫阿弥陀佛,专门把她带到庙里去让和尚给她念了一遍经,还给她买了一块开过光的玉佛驱邪。陈川妈妈说,如果不是那两个巡山的人,可能她真的就被那个鬼带走了,回不来了,一定是她外婆的灵魂在保护她。

        她想着这些事情,忽然觉得天色阴了下来,没了日光,树丛间风吹过的声音仿佛鬼魂呜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候一旁的树枝忽然窸窣作响,她紧按住胸口的玉佛,警惕地喊道:“谁?”

        树丛中走出一个人。

        季辞盯了他半晌,想起来昨天见过这孩子。

        叶希牧。

        叶希牧这天没有穿校服,只是随随便便的一件黑色外衣套着白T,看着倒是比昨天明朗了些,只是站到她面前时,仍然有一种极为沉默而带有压迫感的气质。

        坟墓前方有一道土坎,叶希牧站在土坎下,略略抬起眼睛,和季辞对视。

        他的来意已经不言自明。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修墓。”

        “你不用上课?”

        “晚上补。”

        “等了多久?”

        少年沉默地看向一旁的青枝绿叶,并不回答。

        “等了一天了吧?”季辞说。

        少年低下头,看着脚下青灰色的碎石,默了会,还是说:“我想请你帮忙。”

        季辞盯着他笔直的身杆,说:“我帮不了你。”

        少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他的眼睛仍然没有抬起来,略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神情。

        他似乎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说:“我爸得罪的是璀璨矿业。璀璨挖山,污染排放严重超标,我爸一直卡着他们的环评。我爸从来没做过违法的事,他也不可能做。我就想知道他们抓我爸到底是什么罪名,后面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

        尽管刚回江城一年,深居简出,季辞还是对璀璨矿业有所耳闻。璀璨是她还没去国外留学的时候,江城招商引资引进的一个大型矿业公司。璀璨矿业在江城主要是开采“江白砂”,这种矿物可以用于铸造、陶瓷、耐火材料等等,房地产大开发的这几年,对“江白砂”的需求极大。据说璀璨矿业一年贡献的税收,顶的上江城过去几年的收入;给江城创造的工作岗位,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之多。

        季辞感觉到,这个少年比她想象的要成熟许多,甚至比迟万生更理智一些。迟万生面对她带了太多感情色彩,也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说,捞人。

        季辞同情地看着他,说:“那我也帮不了你。”

        少年的脚尖动了动,地上的青灰色碎石质地松脆,更多地碎裂开来。他说:“那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岑崟?”

        “我不认识岑崟。”

        “你认识。”少年忽然加重了语气,抬起头来望着她,眼神有几分犀利。

        “你质疑我?”季辞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对不起。”少年道歉,低了声音,但仍然执著地说:“你认识岑崟。”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

        季辞不说话了,目光锐利地看着少年。在她的世界里,能说“我看得出来”的人很多,但真正有这样的洞察力的人不多。在江城,这个少年是头一个。

        岑崟,这个江城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季辞确实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而已。

        那是在她去法国的第一年,她听陈川说母亲生了一场重病,住院了。本来初到国外,语言不通,诸事不顺,她就有思乡病,听说了这事,她便不管不顾地买了张机票,没跟母亲打招呼便飞了回来。

        她进了自己家门,却听见母亲房中传出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娇媚得能滴水,带着一丝病后的中气不足,却比林黛玉来得还惹人怜爱。男人的声音低沉,儒雅,庄重而不淫,色情却不下流,温柔体贴中又有一道难以捉摸的狠劲。她到沙发上盘腿坐下,从包里摸了纸笔出来便开始画。

        过了挺长时间,母亲边笑着和那人说话,边推门出来,看见门外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人,吓得尖叫出声,被身后的男人捂住了嘴。

        她对母亲说:“听说你病了,我回来看看,没事我就走了。”目光却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的眼睛和嘴同她画得有几分相似,其他样子却差异很大。她想,她还得练。

        母亲自然十分尴尬,但也不得不坐下来介绍。她只记得那个人姓岑,而且是“山今”岑,其他的便不记得了。他看起来有些高冷,绷着脸不笑,也难以捉摸,目光锁在她的画上,用茶具的手势很是古雅。

        她和那个人都一句话也没说,喝了杯水她便带着画走了,从此一直到母亲去世,她再也没有回过家。

        季辞说:“你知道岑崟是什么人吗?”

        少年点头:“知道。”

        “知道你还敢来找我。”

        少年沉默不语。

        “我跟他不熟,就这样,帮不了你。”季辞再一次耐心地、不留情面地拒绝。她一动,少年便跟着动。“站着!别跟着我了!”季辞指着他厉声道,“你们家的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别拉我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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