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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摘星01


时如流水,  正好比凡世里人们的记忆。转眼之间,又是十年过去。这十年里,世道仍是和平,鲜有大事发生,  阆风剑阁沉寂无语,已久不闻外事,众人早已将十年前不哭阎王在赏剑会上闹的那一出给渐渐淡忘,也需得人提醒,方才能记起当初秦湛收徒时大开选剑楼的轰动。

        秦湛作为正道第一剑,依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过因为她快十年没有音讯传出,人们在提及秦湛后,更多会将目光放在曾经沉寂的一剑江寒身上。人们热衷于谈论他在这十年间是如何一人一剑便与整个枯叶宫对抗,甚至连司幽府君亲来也奈他不得的事迹。

        除了一剑江寒,  另一个常常被人提及的,是新一辈弟子,  祁连剑派安远明的徒弟云松。

        越鸣砚除却十年前的赏剑会上,得了眠冬剑一事名动天下外,  已多年未有消息传出。人们也渐渐将他暂时放置一旁,  提起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大多都是指云松。

        提起他,  就必要提及他在赏剑会上拔得头筹后,  是如何携着一柄流月剑游历天下,  踏遍四境山水,  行侠仗义积善造福旁人的。听说北境有户人家因得了他极大的帮助,甚至想要为他修祠供奉——云松百般拒绝也不得,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请这家人供奉起“太上元君”,说是道通本源,与其谢他,倒不如谢众道祖师。

        这样的故事传来,众人自然又是对云松刮目相看,互相议论:

        “新一轮的摘星宴要开始了——这一次能摘星的,就是祁连剑派的弟子云松了吧。”

        人世间便是这样,十年对于寻仙者而言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对于凡尘而言,却是很久的日子了。就好比六十年一届的摘星宴,昔年曾见过阆风剑阁秦湛空手摘星之景的人纵使还活着,也大多垂暮老老。

        修真界要好一些,因为大部分人都记得当年秦湛是怎么赢的,所以纵使秦湛的徒弟自赏剑会后足有十年未有音讯,他们也不敢认定这届的胜者便一定会是云松。

        云水宫现任的宫主便是如此。

        在他的记忆里,温晦是个怪物,秦湛也是个怪物,那秦湛的徒弟越鸣砚——纵使原本是个普通人,被秦湛养上个十多年,早晚也要变成个怪物。云水宫此时准备摘星宴,自然不能和那些没见过温晦与秦湛出剑的小门小派一样,认为云松赢定了比赛,从各方面来迎合吹捧安远明去。所以云水宫的宫主纵使知道安远明考虑到徒弟即将进阶,想要的宝物是云水宫的“碧玉珠”,云水宫也未曾拿出这样彩头。

        云水宫的宫主不知道越鸣砚练到什么程度了,但他对秦湛多少还有点了解。

        所以他沉吟片刻后,吩咐弟子:“公布出去,此次摘星,星为‘一梦华胥’。”

        弟子不明所以,困惑道:“‘一梦华胥’虽也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但作用却不过只是挽留春日,使一处四季如春罢了。摘星宴多年来,‘星’大多都为年轻修者修行所需的宝物,我们若是拿出‘一梦华胥’……宫主当然是好意,但会不会被其他门派误解?”

        云水宫并非拿不出“碧玉珠”这样的东西,说起来碧玉珠论到珍稀,甚至不如一梦华胥。但一梦华胥对于正需努力增长修为的年轻一辈而言,着实没什么作用。这样的选择或许会引得夺星门派的不满,生出云水宫不愿旁派弟子出众长成之类的想法。

        云水宫的宫主却十分肯定:“摆出一梦华胥,碧玉珠这东西虽也少有,但别的宗门未必没有。祁连剑派想要,别人未必想要。我等办摘星宴,魁首摘得的星本就是对于他能力的肯定,谁说定要送他必需的了?”

        “况且碧玉珠只有祁连剑派才会想要,一梦华胥则不同。它不仅可唤春日,也可用来编织梦境,是件罕见的宝贝,用来做胜者的彩头正合适。你的顾虑我明白,但若真拿了碧玉珠,才会是令旁人觉得我云水宫可笑无力。举办摘星宴的明明是我们,却按着祁连剑派的意思择星——”云水宫宫主,顿了一瞬,正色道:“我云水宫与祁连剑派齐名,断没有自降身价的道理。”

        弟子恍然,自然是对云水宫主敬佩不已。敬佩之后,他又将新的事宜说给云水宫主。

        他略犹疑道:“还有一事……宫主,各门各派送来参赛的名帖已来了不少,弟子登记查阅后,发现这次昆仑也来。”

        云水宫主先未反应过来:“昆仑?一剑江寒?”

        弟子点了点头,脸上也有些尴尬:“对,他帖子上说,来参赛的会是千年前昆仑剑派风泽的传人。”

        云水宫主:“……”

        云水宫主与一剑江寒的那点旧事举世皆知。当年给一剑江寒批命的虽然不是他,但背书的是云水宫,如今他是云水宫的宫主,债自然是他背。若是以前他倒是不会这么紧张,谁知道一剑江寒在哪儿又活着还是死了。可这十年的一剑江寒实在是太过瞩目,令人想忽视都难。甚至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竟然也能在司幽府与枯叶宫的联手下游刃有余,甚至寻机反击——云水宫主只能赌一剑江寒并不在意云水宫,这么多年他都没在意过,现在大概也不在意。    话虽如此,云水宫主在觉得头痛的同时,还是要吩咐下去,一方面叮嘱弟子绝不可提及一剑江寒的命格,另一方面让弟子对外宣布——摘星宴期间,云水宫不再批命。

        若要让这位宫主来说,命这东西,可天定,可道定,却不该由人来定。先宫主在位时,他便不修云水宫最引以为傲的批命术——连创立道术的太上元君都对天地命运只得只言片语,更何况他们?

        云水宫虽有所谓的“玄青命镜”,但他总觉得人的命运不该由一面镜子轻易决定,便是天地也有留予一缝于人求生。

        断言批命这样的事……实在过于轻率。

        “不过……一剑江寒若是也来的话,这届摘星宴可够热闹的。”云水宫主双手背于身后,喃喃自语,“谁胜谁败还真说不定。”

        弟子听他喃喃自语,便不得不将第三件事给说了。

        他语气中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甚至换了对云水宫主的称呼,说:“师兄……妖主他也写了拜帖来。”

        云水宫主心里一凉:“妖主?你说朱韶?”

        弟子道:“妖主已与正道正式签订盟约对抗魔道,按照当时的约定,妖族可以如同正道诸派一般,派年轻一辈参与摘星宴逐星。”

        是有这么一回事。

        大约在五年前,玉凰山发生了次震动。身为玉凰山妖主的朱韶将自己的母亲关进了玉凰山的深渊里,口述她通魔道背弃妖族的多条罪状,极为强硬地清扫了魔道在玉凰山通过东境王妃渗入的全部势力,更是重整了玉凰山的高层。

        有玉凰山附近的居民道,那段时日的玉凰山连树叶都是红的,每日的惨叫不断,东境王妃哭喊更是终日不绝,剜心泣血,连路人听了都不忍入耳,也不知朱韶面对这些,是如何还能将自己的母亲狠心地关进深牢里去。

        “大抵妖怪都冷情,朱韶本就是个冷心冷肺的家伙,二十五年前做得出,二十五年后重来一遍,自然也没什么难的。”

        世人茶余饭后聊过也就过了,但谁也没想到,在独揽了玉凰山大权后,朱韶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正式与正道议和,甚至主动要求缔结盟约。

        自玉凰山诞生起,妖族便是四境中最独特的存在,他们独立成国,只听妖主一人号令,与正魔从不相干,更从不为伍。正魔相斗数千年,两方也不是没想过拉拢妖族,但从未有人成功过。因为从没有一任妖主会在意正魔相斗的结果,他们不在意,自然也不会被说动。

        朱韶偏向正道,这事不是什么新闻,偏向正道的妖主也不是未曾出过。但偏向正道偏向到缔结盟约?这的确是玉凰山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朱韶的这次行为,一方面确实是希望与正道议和,好为在正道中艰难求存的半妖们辟出一条路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宣告天下、尤其是宣告魔道——玉凰山不再是两王对峙的玉凰山,朱韶已彻底掌控了全部的妖族,成了真正的、独一人的妖主。

        近些年来,枯叶宫与司幽府动作频频,不知所图,面对妖族的示好,正道自然求之不得。两方坐下商谈了不过一日,便痛快达成共识。这些共识里的其中一条——便是选择在正道宗门里活下去的半妖,有资格参加逐星。

        云水宫的弟子老实道:“妖主大概是为了那些准备参赛的半妖来的。”

        云水宫宫主:“……剑主的拜帖收到了吗?”

        云水宫的弟子:“尚没有,但宫主不是说过,剑主肯定会来的吗?”

        秦湛当然会来,阆风一早便将消息透过来了,好让云水宫有个准备。

        可如今这准备,云水宫宫主是真不知该怎么准备。

        秦湛、一剑江寒、朱韶、祁连剑派。

        这可太热闹了,怕是比六十年前桃源那次还要热闹。

        云水宫宫主正这么想着,他的师弟又补了一句:“我差点忘了说,桃源的帖子来了。”

        云水宫宫主:“……谁来?”

        弟子的眼里充满了怜悯:“桃源坞主绮澜尘,她的亲传弟子会参赛。”

        “不过师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玄青镜并没有显出劫数,也就是说这次的摘星宴并不会使云水宫蒙难。”

        云水宫主:“……”对,云水宫不会,我不一定。

        云水宫宫主最后想的竟然是还好一开始就将“星”定成了“一梦华胥”,虽原本是考虑了秦湛的徒弟可能会获胜,这东西秦湛或许会喜欢——如今情况看来,云水宫竟没有比一梦华胥更合适的宝物了!

        就这个,大家爱要不要,不来才最好!

        无论云水宫宫主有多不想,摘星宴仍会如期举办,而该来的人也都会来。

        云水宫位于北境有名的日月湖上,湖有千顷,云水宫建于水中,远远看去,宛如浮于镜水之上,与云天共一线,方才名为云水宫。

        日月湖外,便是清河镇。这个镇子不大,往日里也多是为云水宫内的修者们服务,如今云水宫举办摘星宴,倒是和六十年前桃源的太平城一样,一下子人来人往,比北京都城还要热闹上三分。        这些日子里,各派修者来往不断,清河居民也早从最初的新奇到了如今的见怪不怪,只有桃源弟子到来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骚动。

        桃源的弟子实在是太醒目,尤其是这次领着一众女修来参与比试的是桃源的坞主。

        桃源坞主惯来被称作修真界的“第一美人”,与东境王妃人人都要称道的舞姿动天下的美不同,绮澜尘的气质太冷,美得也太耀目,无论男女站在她的面前都会忍不住自惭形秽——莫说拿她玩笑,就是不小心说了句不当的话,都会觉得是对这位坞主的亵渎。

        桃源弟子来的时候,皆身着淡粉衣裙,只有为首的绮澜尘身着素服,神色淡淡。

        她原本生的一双含笑唇,却在这些年里不知因何而平了嘴角,远远地一眼瞧你望去,望去的不是荡魂摄魄,而是淡漠至骨里的疏离。

        这样的绮澜尘也仍是美,她哪怕不笑了、冷下了眉目、甚至于像如今这般淡漠疏离,也要被赞作一句出尘脱凡,见而难忘。

        尤其她也并非空有美貌之人,绮澜尘作为桃源坞主,修为在修真界也是数得上名号。炼狱窟一战后,这位桃源弟子便奋起修行,她对自己的狠心程度连当年的坞主见了都心生不忍,但也正是她不眠不休的苦练,也才成了桃源历史上第三位能够执起“桃枝”作为武器的坞主,强到令修真界提及她,更在意她手里执着的那根花枝,而不是她的外貌。

        只是绮澜尘实在是太出众,尤其是她继承桃源后作风偏向强硬,不喜女子以帷帽遮面躲躲闪闪。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相貌,也从未要求过弟子外出遮掩相貌。这样一队凡世难寻的女修入城,很难不引起旁人注目,云水宫弟子更是在桃源入镇的那一刻起,就立刻知道了消息,遣人来接。

        云水宫的弟子向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循例问绮澜尘想要何时入云水宫。

        绮澜尘年纪大了,对新奇的事物没什么兴趣,自然是要直接入云水宫的。但她想到了自己带来的这些年轻弟子——绮澜尘回头吩咐了自己的大弟子:

        “我先去云水宫,你看顾着些师妹,太阳落山前,领着她们入云水宫便可。”

        桃源此代的大弟子恭敬道:“是,弟子记下了。”

        绮澜尘微微颔首,抬步便欲先走,她眼角的旁光扫见路边面摊上一抹青色的身影,绮澜尘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缓了脚步。云水宫弟子低声询问了一句,绮澜尘心想着:秦湛这个人可不会穿白色以外的衣物,大约是自己花了眼。也未回头多看一眼,只是向引路的弟子摇了摇头,再次抬步走了。

        而秦湛则坐在面摊上,右手漫不经心地撑着脸,她扫了一眼离开的绮澜尘,既没有开口叫她,也没有当做没看见。

        她伸出手想要取酒,还未碰到酒壶,便先有一双手替她倒了一碗。

        越鸣砚端着煮好的面,他先将面搁在桌上,替秦湛倒完了酒,这才将面端了一碗给秦湛。

        他笑着对秦湛道:“师尊不妨尝尝,我跟着老板刚学会的。”

        十年过去,越鸣砚早已从当初跟在秦湛身后的少年长成了比秦湛还要高的青年。他面上的稚气已全然褪去,五官也显出青年的俊朗,脸上仍然架着金边的水晶,嘴角的笑意也一如十年前般温润谦和,分毫未变。

        秦湛握起筷子尝了一口面:“不错。”

        越鸣砚笑道:“师尊觉得不错,就不算白来了。”

        秦湛还没说话,燕白已经看不下去,他对越鸣砚道:“小越呀,我当然是希望你多点兴趣丰富人生,可你这兴趣怎么看也是造福别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你多学学秦湛,她就算爱喝酒也不会酿酒,你爱吃就好了嘛,学什么做饭,难不成还要去当个厨子吗?”

        越鸣砚笑着说:“当个厨子也不错。”

        燕白:“……”

        燕白冷漠说:“那你练剑练那么勤快做什么,当个厨子还需要眠冬剑出鞘了吗?”

        越鸣砚淡笑不语,他很少会与燕白争辩,大多时候燕白以前辈的身份教育他,他都恭敬的听着,至于听过了是听进去了还真的只是听过了……就只有越鸣砚自己心里清楚了。

        燕白为此抱怨:“秦湛,我怎么觉得小越长大了后,好像反而没有以前听话了?”

        秦湛说:“有吗?”

        她想了想,对燕白说:“你说话技巧不对,孩子有叛逆期,自己反思。”

        燕白:“……”你怎么不自己反思一下为什么他叛逆期还听你的话。

        燕白对越鸣砚絮絮叨叨,秦湛则对他一如既往的宽容。对秦湛而言,只要修为不落下,做人没问题,其他都不要管太多,自由成长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为什么?因为她自己就是这么被带大的。

        所以秦湛从不觉得越鸣砚给自己找了个乐趣是做饭有什么不好,她以前也爱吃过,辟谷了也爱吃,温晦也从没觉得她一个剑修爱吃是什么不好的爱好。

        越鸣砚喜欢,便让他去学。秦湛在某些方面,出奇的宽容。

        越鸣砚瞧着秦湛慢吞吞地吃面,忘记了原本倒下的酒,微微弯了眼。他回头看了看清河正的入口处,入口处人来人往,但来往的人里却没有一人是身着黑衣的。

        眼看已快要过正午,越鸣砚问:“师尊,一剑前辈当真今日来吗?”

        秦湛搁下了筷子,接过越鸣砚递来的帕子,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了看天色,方才开口回答道:“他说了今日来,于情于理都要等一等。如果日落了还没到,咱们也算等完了,就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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