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
四月天的夜里还有些春寒,芫茜取来缎面盖褥轻轻拢住万妼的膝盖,柔声提醒道:“娘娘……子时了。”
在芫茜的记忆里,自家娘娘从未这么晚睡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年先帝爷驾崩,太后娘娘也是该吃吃该睡睡,就是有段日子不大言语,想来还是难过的。但像今晚这样寝食难安还是头一遭,竟然是因为一个司苑局的小太监。
万妼怎么可能睡得着?宫里的奴才贪生怕死,都不愿进宁安宫做事,这个万妼当然知道。但像那个姚喜一样胆大包天以死抗命的奴才她还真没见过。那奴才想死?她偏不让。那奴才不想进宁安宫?她偏让。从来都是主子挑奴才,哪里有奴才挑主子的?
“没寻着人?”万妼真怕那小太监死了。不然她这满腔怒火冲谁发去?
芫茜照总管太监的原话回了:“人不在司苑局,司苑局的人说那姚喜声称要来宁安宫值夜,很早就出了门。”太后娘娘讨厌太监,哪怕宁安宫的总管太监也不许进娘娘的屋子回话,有话都是她代传的。至于太后娘娘为什么对太监恨之入骨?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万妼脑中闪过很多种可能。那小阉驴逃了?投井死了?来的路上冲撞了谁被发落了?
关于最后一点,万妼觉得极有可能。以那小阉驴冒冒失失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性子,没准儿真得罪了哪个脾气不好的妃嫔出了事。“各宫都问问,宫门落了锁他没法儿逃出去,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奴婢遵旨。”芫茜心疼主子,语重心长地复劝道:“要不娘娘先歇下吧?犯不着为个小奴才伤了身子。”
万妼固执地摇了摇头。
她现在心情有些复杂,有被冒犯的愤怒,有被嫌弃的不甘,还有点点担心?她这一生过得太过顺遂,小时候有爱女如命的爹爹宠着,长大了有一往情深的先帝爷惯着,突然冒出个姚喜那样的奴才……万妼心底升起一种怪异的征服欲,她想驯服那个对她无比嫌弃的小阉驴。
前提是那小阉驴还活着啊!万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小太监的那张脸。
***
铛铛铛!
姚喜听到的不是三更天的更鼓,而是她生命的丧钟。
她在黑暗中摸着宫墙,朝着灯火密集的地方走去。姚喜知道,除非太后娘娘是菩萨性子,那样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显而易见太后娘娘并不是。白日里出言犯上,夜里又逃值抗旨,以娘娘的脾气,她哪怕有九条命也不够斩啊!
灯火越来越近,有灯的地方就有人,姚喜想赶紧找人帮忙带路去宁安宫,也许娘娘早就睡下了,守门的小管事没来得及把事上报呢?只要想办法把消息拦下来,她这命就算保住了。
深夜的宫很静很静,姚喜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正当姚喜以为自己绕回了主宫道,终于可以去宁安宫时,她听到自己的名字。
“姚喜那孙子,自己找死还要连累咱们司苑局的人。”
“明儿轮到我给尚膳监送东西,被姚喜这一闹,我两日睡不成觉。”
“那边宫里没住人,不用找了吧?”
“还是看看吧,早点把人拿去宁安宫,咱们也能回去睡会儿。就怕太后娘娘抓不着那小子,把气撒咱们司苑局的人身上,要是被罚了月俸,我上月跟干爹支的银子就还不上了。”
……
二人说着话朝姚喜所在方向走去,幸而这片的宫殿都没人住,那两人提着的灯笼照不远,没有发现她。
姚喜知道来不及补救了,太后娘娘正兴师动众地派人拿她呢,如果落到太后娘娘手里可不止死那么简单。宫里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她听一些老太监说过,老太监们评价有的刑罚:和那比起来,割蛋之痛都不算什么。
姚喜只是听人说都不禁□□一凉。她轻手轻脚地躲进黑暗之中,想在被太后娘娘的人抓到前,找个安静地方把自个儿吊死。
她得找高大一些的树。
穿过一片矮树林,摸黑爬上一处斜坡,姚喜远远地看到一个点着灯笼的亭子,那亭子建在半山腰,亭子旁就有棵葱葱郁郁的大树。站在亭子的栏杆上刚好能把腰带系到树上,那棵树简直是为上吊而生。
姚喜走到凉亭时才发现亭子里有个年轻女子,桌上摆着美酒佳肴,那人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着。瞧这人的阵势定是宫里的哪位主子,只是不知怎么的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准备上路的姚喜打算进去讨杯酒喝,喝点酒兴许走时就没那么疼了。要是平日里她当然没这个胆子,一旦动了死念,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亭中的女子似乎醉了,再斟酒时手抖得厉害,洒在桌上的比倒进杯中还多。喜宝走进亭中,冲那女子欠了欠身:“奴才伺候您。”
隆宜一怔,仰起醉颜看向身侧,一个模样清秀的太监接过酒壶,稳稳地给她斟了一杯酒。紧接着,又拿起空杯给自个儿斟了一杯。
“赏你酒了吗?就喝。”隆宜只手托着腮,脸上带着神智不清的笑。
“求主子看在奴才命不久矣的份上,赏奴才一杯临行酒。”不待隆宜吩咐,姚喜就在石凳上坐下了,豪气地将酒一饮而尽。这酒入喉甘柔余味香久,姚喜从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又倒了一杯饮了。
“诶!给我留点。”隆宜玩笑着道,心想这太监真是胆大又有趣。“你说你命不久矣?是犯了事还是患了病啊?”
姚喜把如何得罪太后娘妨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隆宜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干得漂亮。”
这话把姚喜吓得不轻,她胡言乱语闯了祸,眼下难逃一死只能认命,但不能眼见着这位小主子酒后失言惹祸上身。“您可别像我似的祸从口出,被人听见就糟了。这事也不怪太后娘娘,娘娘饶我一命已经够仁厚了,怪只怪我今夜迷了路。”
“迷路?”隆宜觉得这太监得多笨才会在宫里走丢。皇宫再大,要去哪随便拦个人一问便之。她在望月亭,宁安宫完全在相反的方向,看来这小太监脑子不大好,得罪太后也是无知者无畏的缘故。
姚喜夹了几口菜,点头道:“我记着是照原来的路走的,结果越走越冷清,见不着半点光亮,跟鬼打墙似的怎么也走不出去。也是不怎么进宫办差的缘故,宫里哪条道改了,哪位娘娘迁宫了,都不太清楚。”
隆宜心里一紧。哪条道改了?倒真有条道改了。她要在宫里住些日子,又习惯了住宽敞些的地方,就打通了两座无人住的宫室,分隔两宫的宫道自然没了。她又是个好静的人,那片大多无人居住,自然没多少光亮。
这样看来,这小太监误了差事倒是自己的责任了。隆宜说了会儿话,又吹了点夜风,酒已醒了些。见小太监面色愁苦地闷头饮酒,隆宜不禁问道:“那你如何打算的?”
“吃饱喝足了找棵树吊了去。被太后娘娘拿住了,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奴才怕疼。”姚喜拎起酒壶发现已空了,往杯子一倒,只倒出一滴,那滴酒晶宝透亮得像酒壶为她送别而掉落的泪。
隆宜觉得自己真是醉得太厉害了,她瞧着这太监在灯火下谈起死亡的模样,竟有种凛然的美,白得透亮的皮肤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幽暗的眸子里是如水的平静。有那么一瞬间,隆宜觉得眼前的这人兴许是不慎落入凡尘的仙子。她见过千千万万的太监,眼前这个和她印象里的真的不一样。
“兴许太后娘娘不与你计较呢?”隆宜嘴上这么说,其实自己都不信。万妼那人被人称作妖后,或许有些夸张,但绝不冤枉。
姚喜想眼前这位小主子一定是新进宫的,进宫前又在深闺之中,显然没听说过太后娘娘的为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姚喜衷心地劝道:“您往后在宫中,最好也避着那位一些。这宫里像您这样好说话的主子,不多的。”
眼看酒尽菜凉,姚喜担心太后娘娘的人找到这里来,起身道辞:“谢主子赏酒。奴才得赶紧上路了,不敢多耽搁。”她本来打算在这亭子了断,既然有人在此,总不好吓着别人,于是打算再往上走,重新找棵树。
隆宜是真心佩服这个太监能把死说得如此平淡,乍听之下还以为他只是出趟门,但隆宜知道,这太监一走是回不来的。“我喝多了,夜黑风高的自己回不去,你送我一段路吧!”
姚喜有些犹豫。按说她受人杯酒之恩,该把人送回去,可又担心半道遇上太后娘娘的人。“奴才怕被太后娘娘的人抓了去……再不死就来不及了。”
隆宜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着急寻死的,她撑着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的宫离望月亭不远,路上要遇到太后娘娘的人,你扔下我躲开便是。好不好?”
唉!姚喜也怕这醉醺醺的小主子出事,就当为来世积德了,下辈子或许能投生个好人家。她抬起胳膊屈着身子道:“奴才送主子回宫。”
隆宜将手搭在姚喜的手上,笑着道谢:“谢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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