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话

见着翠微如此用功，杨玠不好打搅，出门让人去前院拿本书来。如此这般，夫妻二人在烛火跟前，你一页，我一页，细细研读名家经典。

        本就装模作样，可眼下烛火，月光，美人，全全聚在一处，如斯光景，杨玠倒难得真心实意看起书来。

        不知多久，突然眼前烛火一晃，杨玠抬眼，见着翠微似乎换了个姿势，变成了左手持卷，右手轻轻放在身侧。

        这是累着了？遂放下书册，走到翠微身后，低头朝书册看去。

        “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才高行洁，不可保以比尊贵……”

        原是《论衡》逢遇篇。

        十岁方才开始读书识字，现下已能读《论衡》，想来当初为了王硕，没少下功夫。心中略有些不舒坦，在耳旁出言，“公主，夜深了。”

        冷不丁身后有人，翠微惊骇之下，将手中的书册直接丢了出去。因着身前是壁桌，整个人直直往后一靠。

        好巧不巧，堪堪靠在杨玠怀中。

        背后的温暖传来，整个人落到实处，翠微才腾出手来往后看去，见着人是杨玠，顿时横眉竖眼，“你这是做什么！闲来无事，去书房待着！”

        两声娇喝落入杨玠耳中，他却并不在意，抱着翠微不撒手，低头看着眼前人杏眼圆瞪，柳眉上挑，气鼓鼓模样，活脱脱个仓鼠。当下没忍住，笑得更加畅快。

        “你！你！”翠微已气得快说不出话来，偏生杨玠还在笑。

        翠微一时语塞，像是被人捏住喉咙，气血不畅，双颊通红。

        “别闹，我这就帮你把书捡回来，可好？再有，眼下是真的晚了，读书再用功，也没有废了眼睛的道理。公主还年轻，可要爱惜自己，不能因小失大。当年我阿娘常说……”

        说到此处，杨玠顿住，这时候说起阿娘，在人眼中到底是哪个阿娘呢？

        陷入一阵沉默。

        翠微瞧着方才还温和同自己言语的男子，陡然间没了神采，想起来他双亲早逝。眼下是戳着痛处了。同是没有双亲之人，她理解这份痛苦，抬手在男子肩膀上拍拍，以示安抚。

        “好了，帮我将书捡回来吧。”

        还在自责自己欺瞒的杨玠，听见翠微骤然异常温柔的语气，心中难过更甚。就是这个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分明自己还身处泥潭，可见着别人的一点伤心难过，不管真假，都释放自己的善意，小心安慰。

        这么傻，往后他得多看着点，小心人被给骗了。

        若是如此，那姑娘得多难过啊。

        捡书册，就得放下手中的温暖，可眼下杨玠双手稳在女子身后，翠微一手搭在男子肩膀，好似亲亲近近，真心实意得来的拥抱，如何能放下。遂杨玠遵从自己内心，抱着翠微起身离开凳子，朝床榻行去。

        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杨玠本打算将人放在塌上，劝人好好歇下就回去捡书册。可怀中的女子全身紧绷，很是紧张，搭在肩膀的那只手，险些将衣衫抓破。

        “公主，何事这般紧张？”杨玠出言调戏。

        翠微恨了杨玠一眼，恩将仇报，刚才还可怜这厮没了父母兄弟，眼下就要欺负自己。白眼狼也不过如此。

        “你……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再慢，壁桌离床榻能有几步。

        杨玠不听，反而停下来，就看着床榻，怀中抱着翠微。

        “杨玠！！”

        翠微在人耳边，怒气一吼。

        惹来杨玠哈哈大笑。这才一月功夫，很好，非常好，都会生气了。对于被人骂得连名带姓之事，浑然不在意。

        “公主，放心，臣只是觉得夜深了，该歇息了。倘若公主还不想歇下，我们说说话可好？”

        翠微不停点头，不上塌，怎的都是好的，说说话算什么。

        杨玠的嘴角都快挂到后脑勺了，掀都掀不下来。如此，将人放在窗前的矮塌上，这才起身去壁桌旁的地上，将落下许久的书册捡起。

        拎起晚间在州西瓦子买来的点心，放到案几上。“公主，今日见着春娘子，想起公主喜好点心，便寻了几样，买回来讨公主开心。快尝尝。”

        将点心推到翠微跟前，一脸希冀望着。

        经不住这般□□裸的目光，翠微尝了口五香糕。

        “如何？好不好？若是觉得好，往后下值了，我多去寻摸几样。”

        男子言语温柔，丝毫不复方才的嬉笑模样，一声声都踏在翠微心上。一十七年了，除了冯嬷嬷和秋合之外，这是第一个人出门想着她，念着她，给她带吃的。

        “挺好的，往后驸马若是见着，多多买些来。”

        “公主猜猜，我今日在春娘子处，见着谁了？”

        翠微手中的五香糕一抖，不会是见着王硕了吧。身为一个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这月余来，杨玠的种种行为，她可是一点点都看在眼中的。

        心中默念一遍，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能守寡了，这才心平气和说道：“是谁，可是我认识之人？”

        “公主当然认识”，杨玠停下，翠微手抖得越发厉害，“公主怕什么，臣说得可不是王翰林。往后倘若让臣真见着此人，定好好同他说说臣是如何同公主举案齐眉的。如何？”

        翠微：跟这个赖皮说话，张嘴就是个错误。

        “不过，臣今日见着的这人，公主听来应当很是欢喜。臣见着顾内侍了，弓弩建造院的顾内侍。”说罢，佯装不在意，从矮几上取来一块糕点。

        “我为何要欢喜。”翠微也是佯装淡定地反问。能知道顾内侍，那也就是对她的过往知道得大差不离了。这是让人去探查了？！好大的胆子，一介正九品的内卫，敢在皇宫中行这等事。

        “公主这是不记得顾内侍了？顾内侍可是记得公主呢，还让臣好生照料公主，臣当时可就答应了，保证将公主照看得妥妥帖帖的。顾内侍这才满意地走了。”

        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翠微的神色。

        翠微好似陷入了回忆，良久才说道：“顾内侍现下如何了？”如今已是夫妻，胆子不胆子的，也是同自己在一处的。何况，顾内侍的消息，许久未曾听闻了。

        杨玠又开始不正经起来，“顾内侍啊，挺好的，精精神神一人，还提醒臣说，让带公主回家告慰先祖呢。只是这顾内侍，看着不像是个宦官，到有几分文人墨客的样子。”

        翠微想着顾内侍的模样，笑起来，“嗯，顾内侍就是这样，皇朝天下，百姓万民，是个极有风骨之人。当年刚认识他的时候，顾内侍也是现在这般，如同阵阵清风，徐徐而来。到如今，快七年了，一点也没有变。”

        既然查过了，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看着翠微眼中的光亮，脸上的羡慕向往之情，杨玠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这个驸马就只是得了个知礼守礼的劝告，别人都有明月清风的夸赞了。

        “这人，公主怎的认识的。延福新宫离弓弩建造院可是不近啊！”杨玠有些阴阳怪气问道。

        似乎没能听出来，翠微继续说着顾内侍，“那年我十岁，在金水河旁玩蚯蚓。一个内侍朝我走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去，来人一脸笑意，是我从未在别的宦官宫女身上见过的。我回他，我在同蚯蚓说话。谁知这人哈哈一笑，说道我们一起。后来，顾内侍就常来教我念书识字。我很是感激他。”

        说道此处，翠微偏头看着杨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希望驸马往后在皇宫中，见着顾内侍，多加照拂，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公主，先不说臣一介小小九品内卫，宫中的小黄门恐也没几个看得上眼的，如何能照拂顾内侍。且说，这顾内侍，能隔三差五从弓弩建造院走到延福新宫，难道公主就没想过，这其中可是有人指使？”

        “驸马真是小看自己，平日人嫌狗不待见的延福新宫，驸马能在短短一月之间就查到顾内侍身上，谈何就没有照拂的能力了。驸马，可莫要小看自己。再说这顾内侍，我何尝不知，一个人纵然心中再有丘壑，再如何见不惯世道苍凉，也不必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来延福新宫照看于我这个无足轻重之人。”

        说道最后，翠微声音越发苍凉。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徒增伤怀罢了，她什么也做不了。

        见状不妙，杨玠抬起双腿，盘腿坐在矮塌上，“公主，这般模样又是为何。既然公主愿意相信臣，臣好生照拂顾内侍就是。只是，”上半身前倾，朝翠微靠近，“公主在臣跟前，这般夸赞一人，臣可是要吃醋的。”

        “公主好歹也夸夸我不行？！”

        一张俊脸在前，像个求夫子夸赞的小子，偏生嘴角粘着几粒糕点粉末。翠微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

        杨玠凑近，“这是夸我了！”也一同笑了起来。

        如此这般，一聊就至半夜，看着眼前略带些疲倦的翠微，杨玠起身下了矮塌，说道：“公主，歇着吧。”遂将人掺扶着送到床榻，招来外间候着的秋合，命人去打些水来。

        而后在一旁看着翠微梳洗宽衣，直至睡下。

        晚间，蜷缩在矮塌上的杨玠，想着翠微最后的言语，她从来都知晓顾内侍是得了他人的交代才来照顾她的。背后之人不知是谁，也不知目的何在，可她还是愿意帮助顾内侍，甚至说起毫无芥蒂谈起过往，让自己来帮助顾内侍。

        怎会有这般不设防备的姑娘。

        不过，这般诚恳不设防，对着的是自己。杨玠想到此处，就觉得春娘子准备的糕点还是不错的。

        这下属总归还是有些优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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