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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韩五篇——因生缘灭经千劫(13)


我总不信她就这样走了。
  秦子产不是说,她还有半年的时间吗?
  或许她只是在跟我赌气,所以不肯醒来……我要把秦子产叫过来,最好再把师父叫来……那老头子号称连死人都可以救活的,总不至于没有办法吧?
  一向善解人意的怜儿忽然变得可厌起来,口口声声劝我早些将她下葬……她只是因为太冷昏睡过去而已,为什么要下葬!上一次段御铖在雪中救她回来的时候,不是也以为她死了吗?后来她还不是很快就醒了过来!
  想到此处,我心下大定,忙要叫人将她带回卧房里去。
  我相信,只要身子暖和了,她就一定会醒的。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女人又来了!
  我知道府中有她的眼线,却还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样快。
  她的甜得发腻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的时候,我立刻便清醒了。
  宁儿已经走了。
  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因为伤恸而乱了方寸,功亏一篑,岂不是白白害死了她?
  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我咬牙忍下喉头的腥甜,强装出漫不经心的笑容来:“我这就叫人把她拉出去埋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抽痛,眼前一片混沌,脚下虚软得像是踩在云上。
  我只得咬牙紧绷着身子,祈祷自己不要倒下去。
  可是那老女人竟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竟连宁儿生过孩子的事都知道……
  这么说,眼线必定是我身边亲近的人了。丫头们是没有那么多机会出门的,这么说,是小远?
  我做过的事,那奴才知道太多。如果他叛变……
  我不寒而栗。
  先前那老女人仰仗我的地方太多,想必已经忍了很久。如今时局逆转,她自然不会轻易饶过我。
  她竟要把宁儿的尸身,丢到老宅的后山里去。
  我的宁儿生前受尽了折磨,死后竟连一具全尸都不能保留,竟要被那些狼虫虎豹分而食之吗?
  我觉得我一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怒火几乎便要喷薄而出。
  可我还是忍住了。
  我只能忍住,因为现在,我还没有发怒的资格。
  眼看着小远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把我的妻子拖了出去,我清晰地知道,我这一生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美好,都已不会再回来了。
  终于打发走了那个老女人,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滑落到了地上。
  我的宁儿,她必定是恨我的。
  我对她的承诺,最终还是一件都没有兑现。
  江南烟雨,塞上牛羊,她所向往的那些美好,终究只能留在梦里了。
  老宅,后山。那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她一定会怕的。即使我有心去陪她,她也必定是不愿意见到我的吧?
  我怔怔地看着这座空宅,失魂落魄。
  怜儿走了过来,说元哥儿哭昏过去了,问要不要请大夫。
  我想笑那个没用的小丫鬟,最后却成了嘲笑自己。
  你看,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尚懂得为她而伤心痛哭,而我……
  那个女人今生遇到了我,是何其不幸!
  我的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试探着向怜儿打听她临终的情形。
  怜儿不懂我的意思,也可能是假装不懂。她没有给我任何安慰,只是低眉顺眼地说:“夫人是一早走的,很安静。”
  安静?
  是因为心灰意冷,已经什么都不想再说了吗?
  即使她肯骂我一句,我也可以得到几分安慰,可她竟然连一句话都不肯留下。
  是彻底对我死心了,所以连一句话都不愿再说,是吗?
  那女人的性情,一向是足够果断的。
  怜儿不知道我的心思,还在笨拙地安慰我:“夫人病成那样,余下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早些走了,也免得受那些零碎苦楚……”
  苦楚?
  我痛极而笑。
  是啊,跟着我这样一个恶劣的丈夫,她的哪一日不是苦楚?
  走了也好。
  走了,就不必再受我的折磨了。来生,愿她再也不会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我想许她生生世世,却发现我并没有这样的资格。我只是她的劫难,放过她,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至于我,今生已作恶太多,今后的生生世世,必定都是要受尽磨难的。
  若不如此,天理何在?
  自始至终,我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
  她死了,我也便丢掉了顾虑、丢掉了包袱,可以轻装上阵了。
  夜里,我召集了所有的党羽,在蝶梦楼欢宴。
  剩下的事情,他们会帮我做得很好。
  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日日混在寿康宫中,同那个老女人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朝臣懒政带来的恶果已经无法收拾。天下初具乱象,百姓流离失所,朝政已经是一团糟。
  小皇帝终于沉不住气,授意了一个叫“林忠”的新任工部侍郎,历数我的几十条罪状。
  他一向装傻,眼睛倒看得清楚,知道一切都是我在背后搞鬼。
  可我并不怕他。
  老女人已把那支亲兵的令旗交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林忠弹劾我的那些罪名,自然桩桩件件都是实情。
  但我根本无需与他对质,自有朝臣替我辩驳。
  那老女人处处维护我,根本无需我开口。我只需要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把那些吠吠不已的朝臣当作戏台上的戏子来取乐就好。
  把持朝政、草菅人命、贪赃枉法、藐视宫规……条条罪状都被那老女人和朝臣颠倒黑白地替我驳了回去,我连一句辩白的话都不必说。
  直到一个姓叶的言官跳了出来,给我加了一条“秽乱后宫”的罪名。
  这自然是出于我的授意。
  名声于我分文不值,对于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皇家而言,却是致命一击。
  那老女人果然大惊失色,小皇帝也早已怒不可遏。
  这一条罪名,我二话不说便认下了。
  然后,一切交给那个老女人就好。
  这件事情,越抹越黑。
  “寿康宫中,人人难保干净。太后颐养天年的寿康宫,不过是一个藏污纳垢之所。”
  姓叶的言官说的这番话,是我逐字教过的,字字都是实情,毫无辩驳的可能。
  寿康宫是藏污纳垢之所,我可以证明,寿康宫里的每一个没有净身的小太监都可以证明。
  一国之母竟放荡如斯,这是一国之耻,而绝不只是一人之羞。
  朝臣们群情激奋,叫嚷着要把寿康宫的小太监召过来,验明正身。
  这一刻,那老女人已是必死无疑了。
  此时不死,难道要等到“铁证如山”的时候?
  看到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扭曲,我的心里满是复仇的快意。
  那老女人倒也有趣。
  临死之前,她竟还不忘咬我一口,说是我凌逼于她,而她只是为了皇家颜面,忍辱偷生。
  一些正直的大臣又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我,我却无心辩驳。
  结局已经定了,何必在意真相如何?
  认真说起来,我倒是还要感谢她如此颠倒黑白,给我留了一分颜面呢。
  如我所愿,她终于死了。
  看见她顺着柱子滑下去的那一刻,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宁儿,你看见了吗?  当年镇国将军一案,这个女人没少推波助澜,今日她终于死了。
  我们的最后一个仇人也死了,心灰意冷,身败名裂。
背负了那样的污名,盖棺论定之后,她是绝对不可能进得了宗庙的。
宁儿,你高兴吗?
我怅然抬头看着殿外的天空,心中怅然若失。
  至此,我还有一件事未完。
  那老贼虽死,但他从我手中夺走的江山,我不可能让他的后人稳稳坐着。
  五年忍耻,我原本是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忽然不想要了。
  这肮脏的江山,要来何用?
  这天下已乱,小皇帝的江山已不可能坐稳,我的目的算是已经达到了。
  我认了“秽乱后宫”的罪名,那些道学先生或者假装道学先生的朝臣们必定容不下我。小皇帝想治我死罪,易如反掌。
  我并没有打算逃走。
  我不求死,但也懒于费心求生。
  我已只剩孤身一人,活着也无甚趣味,何必白费那些工夫?
  不知道我的宁儿肯不肯在奈何桥头等我,但我总是要去看一眼的。
  殿上的侍卫是我的人,听到小皇帝的命令,人人心存犹疑。
  我忽然有些不耐。
  其实我原本不必预备得这样周全。作为一个“亡命之徒”,我给自己准备了太多后路,反而有些名不副实了。
  我正犹豫要不要干脆认罪领死的时候,段御铖却来了。
  我竟忘了,这不也是我原本计划之中的一环吗?
  进退行止,我处处都已谋划周全,为的就是在倾了这天下之后,还可以全身而退,还可以平安无事地离了这朝堂、离了这京城,同我的女人一起四海逍遥。
  可是,事情还没有完,宁儿便丢下我走了。
  我先前所有的筹划,早已没了意义。
  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段御铖吧,我只管看戏就好。
  段御铖难得这样认真,一板一眼地照着原定的戏本子唱了下去。
  当年的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那老贼害父弑君的罪名已经昭然若揭。
  小皇帝大势已去,这天下,终于是要易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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