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水中月,镜中花
“日日夜夜,公子对殿下牵肠挂肚,却只能拿他人聊以慰藉,他以为如此便可麻痹自己,如此便可不去想殿下,可他的脑子里始终都是殿下的模样!他至始至终都放不下啊!他甚至还试图饮下鸩毒就此了却残生!”
莺莺越说越急,心中那团燃烧的大火瞬间堵到了嗓子眼。
每当公子吩咐她去寻些美男之时,她总是跪在他膝下苦苦劝他莫要再如此折磨、作践自己。但是,无论她如何哀求,公子却执意要寻他人来消遣、麻痹自己。
而公子每次作践完自己,那些被选来侍寝的人都会被他杀死,渐渐,公子开始变得喜怒无常,身子亦大不如前,每每看到公子如此,她便心如刀绞。
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喊着去求公子悬崖勒马,甚至以死相逼,可卧病在床的公子却哑着声音告诉她,他虽对他千般恨,万般怨,但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他就像他心里的毒药,融在他每一滴血液里,每每想起他,血液在流淌的同时,那毒药也要发作,那种感觉简直让他痛不欲生。不忍公子饱受折磨,她只能尽心尽力去完成他的吩咐,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
或许在别人眼里,公子生来就是一个怪胎,是漠沧皇室的耻辱,万千佳丽他不爱,偏偏要违背人伦,逆常理而行,可其中的痛,其中的苦,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身为平王,坐拥整个平王府,平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他也想好好守住平王府,可他根本摆脱不了既定的命运,更无法跳出爱恨嗔痴的苦海!
每每想到此,他便愧疚不已,一度想要饮鸩一死百了,若不是她及时发现并阻止,恐怕平王府早已挂起了白幡!或许,要是真到了那时,铁石心肠、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太子殿下,都不会明白公子真正的死因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结局,她又岂能让公子白白殉情?
“殿下不念公子恩情便罢了,如今为何还要拿一个女囚来羞辱他呀?”
莺莺跪在地上朝太子一指,晶莹的眸子里染着火光,骤然反问。接着,苍白的脸上忽生一笑。
“人人皆道殿下济世爱民,重情重义,心有浩然。我看啊,这世上,最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之人,莫过于殿下了吧!”
天尽头,那轮喷薄的火球,在一瞬间仿佛坍塌了似的,陷入了重山之间。不知不觉,光影偷换,一泼朱红丹彤直射在莺莺滚烫的脸与颈上,而身侧的漠沧无尘彻底陷于一片沉沉的昏暗之中,他始终阖着双眼,泛白的面庞比夜色还要凄凉,四对眉目与唇,仿佛锁住了天边半缺波诡云谲。
闻莺莺之言,好似窥天崩地裂之前兆,阿信顿时僵在那里,几乎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他呆滞的眼神顺着莺莺所指缓缓移到了太子身上......
只见太子的面孔由于心脏的痉挛已然变得苍白,像在梦中被惊醒似地,目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空望着对面轮廓愈见模糊的漠沧无尘,极尽森森!
他暗黑色的唇闭得紧紧的,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了力量!
刹那间,整个人顿了顿,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
见此,阿信起身想要去扶,却来不及伸手。他倒在了圆凳上,眼眶里的血肉清晰可见,仿佛在跳动!
气氛僵持了两秒,耳畔又响。“怎么样?痛吗?悔吗?再痛又怎样,终究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再悔又如何,一切都晚了,都晚了!”
惊回眸,只见莺莺收了手,仰着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散乱的青丝在风中凌乱,整个人彻底失了仪态。
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放肆!”理智被冲天的怒火吞噬,五脏六腑就要被气炸,阿信猛地一挣,只听得“叭”地一声,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太子面前岂容你这般撒野?”
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彻底崩溃,顶着泼天的怒骂,莺莺倒在地上整个身子颤抖了两下,屡屡青丝遮住了她咬牙吞泪时的神情。待那六亲不认的声音落下,她渐渐支起身子,猛然抬头,朝阿信嘶吼了一声。
“你莫要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此言一出,霹雳四起。公子大恩,将他送到太子身边服侍,忠心守护不假,但他对太子终究有所隐瞒!
从暗中寻找张通士一事到寻找皇宫地形图一事到太子入囚奴囹圄一事再到夜奔亡奴囹圄只为赴白饵之约一事,太子始终在叮嘱他要不留痕迹,可公子面前,他却透露的巨细无遗!
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啊?
公子面前,他绝不可昧一句假话,否则,那就是不忠,那就是忘恩负义!太子面前,他深得信任,他亦拼了命地为他各处奔波,阻明枪,挡暗箭,奉着最危险的命令,亦走着最忠诚的步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味的忠心守护,到头来,还是成了背叛!
可笑的是,自古一仆不侍二主,而今,他托的到底是谁的命,忠的又是谁的心啊?
... ...
“地图,本宫信你,才敢用...至于这件事,本宫自有分寸...阿信只管一如既往做好本宫给你安排的事便好...”
“阿信请求殿下将此事交于阿信来办,哪怕让阿信一同相随也好,只要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这件事,只能本宫亲力亲为...何况,偌大的东宫还需要你来守着...”
... ...
深刻的画面悄然被唤醒,他忽然可以感知身后太子诧异的目光,他知道,绝不能让他听出任何破绽,他得让他知道,他阿信没有背叛他!始终都没有!
“你住口!你休要在我面前提什么主子,一个一面喊着忠心守护主子一面用着最卑鄙的手段哄骗欺瞒主子的人,她也配提‘主子’二字?”
“你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你两幅面孔下的另一套说辞罢了!公子和殿下为兄为弟,兄弟怡怡!戚戚具尔!却被你说得如此龌龊不堪!荒诞不羁!只怕是你早已被勾栏里那些分桃而食的戏文污了眼,才会编造出这般败俗秽语来搬弄是非!旁人烂嚼舌根也就罢了,连你也在这里一个劲往公子和殿下身上泼脏水?”
“你休想将这一切的过错都归到殿下身上!风尘府外,假承公子之意拒殿下于府门外让公子误会殿下负了申时之约的人是你!几日前,将殿下亲笔写下的和解信悉数拦截让公子和殿下之间势同水火的人是你!雪夜里,阻止我入府向公子当面报信的人也是你!这一切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公子和殿下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整件事很乱,就像一团乱麻一样,越扯越乱,但他的思绪却格外清楚,一切都是莺莺造成的,是她!是她......
阿信像疯了似的,指着,喊着,嗔视着,神经有些麻痹。
莺莺瘫在地上,不敢抬起头看在她耳边声声咒骂的阿信,无论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憎恶或者怨恨,悄怆或者绝望,悔恨或者愤懑,都会让她痛不欲生。
“阿信,你说什么......”
听到身后太子的声音,阿信忽而回头,抓住他的手,势要让他相信:“殿下——”
“够了——”
身侧,忽然发出了一阵咆哮声,那仿佛是忽然炸响的惊雷!
二人同时看向漠沧无尘,漠沧无痕胆颤又激动地问:“二哥,阿信说的...是不是真的?”
雨露般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莺莺的视线一片模糊,苦涩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嘤然的幽咽声,像午夜于漠漠苍穹上飞过的夜枭留下一片寂寥亦惊扰着每一个没有归途的迷梦。
她知道,她哭不是因为红肿的脸上泛起的点点刺痛。
公子没有作答,后来,她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有人拥在一起厮打,还有人冲上去阻止,光影幽暗,已然分不清楚公子和殿下纠缠在一起的身形,泪水不断揉碎着她的视线,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轮廓此刻已是难辨。
耳畔里,是公子愤怒的吼声和殿下沙哑的质问声以及阿信惊恐的哀求声,还有杯盏坠落的声音,圆凳翻倒的声音,拳头碰撞的声音,身体拉扯的声音......
“四弟,你放心,从今以后,有二哥在,他们不敢欺负你!他们若还敢再害你,我就拿刀,一个个捅死他们!”
“不要,他们是你的亲兄弟。”
“到底是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二哥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护着四弟吗?”
“我的傻四弟,我当然会一直护着你,因为,这辈子,除了我阿姐,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 ...
二人许约,四人铭记,许约一时,守约一世,这锦绣山河还未踏遍,这盛世繁花还未看遍,怎能兵戎相见?
“不要打了......”
耳边各种轰鸣,几乎要撕破她的神经,她不停地摇着头,一遍遍地喊着,直至哽咽,唇齿始终没有放弃阻拦,可是无论她怎么喊,那些声音始终都在响着,就像眼泪始终都在流......不要打了。
渐渐,他们的嘶喊结束在一声尖锐的穿刺声里,她用力灿了灿眼,眼泪滚出眼眶后,她的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
公子和殿下停止了厮打,目光都牢牢地盯着此刻正倒在殿下身前的阿信。他一动不动,就像被雷击后的样子。
他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身前的公子,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有些涣散,神情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恍惚。
莺莺心中一跳,一把带血的短刀,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脏。
过了一会儿,暗红色的血才开始一股一股地从心脏里流出来,流满了他紧攥着刀柄的双手,流在袍子上面,最后流到了满是狼藉的地面。
紧接着,他颤了颤唇,一汩汩鲜血从唇齿间的罅隙里涌了出来,滴在了地上,与地面的殷红融为一体。
华亭夕照,残阳啼血。
原来,那断句残篇吟作,水中月,镜中花,几番岁月,几许年华,子规啼血,残阳风沙,庚风不老。
朔风吹雪,天地骤白。
这雪终是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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