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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北海朱旄落,东归白露生


  1

    天元帝大丧之日,宫中祸起萧墙,中元帝欲立储次子子锦,大皇子与外戚王家勾结宦官私拆密诏,之后毒杀中元帝意图篡改诏书谋朝篡位,幸得三州司马大将军徐持率百余虎威禁军阻王氏于灵堂之外,全歼谋逆王氏,大皇子负罪潜逃不知所终,皇次子子锦戴孝登基,年号奎元。徐持徐佩秋临危受命,身居首功,封武威侯,位极人臣。
    王氏一族大逆不道,株连九族,朝中有所勾连者均遭清洗,京城大狱人满为患,刑场上日日血流满地,直从青石板的沟缝中满溢出来,之后又是连绵暴雨冲刷血海,百丈之外的沟渠中都能翻腾出血色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被送往白灵山去的路上了。
    那夜之后,我足足发了一周的高烧,一月内死了两个皇帝,宫中大乱,子锦丧中登基,朝中势力不稳,内需铲灭王氏余党,外需追查逃去无踪影的大皇子,提防他勾结外族起兵作乱,城外神威军日夜待命,且有一半入驻京城日夜巡视,普通百姓都知道血雨腥风一触即发,街上行走的人都少了很多。
    桩桩件件都是要紧要命的事情,子锦虽然登基,若无军权保护,一切只能是镜花水月,又或那一夜没有将军率百余人抵住王将军所带之上千御林军,或许他连晨光都看不到,成王败寇,此刻被追杀的也不知是谁。
    守城的早已换了神威军的人马,武威侯府车马出城,守门将士见到徐平翻身便拜,又派了精锐人马一路将我们送出数十里,还怕路上会有危险,留下十余人保护才撤了回去。
    领队那人走的时候与徐平在车外忧心忡忡地聊了几句,说将军一切可好?他还听闻韩偏将军已经追封了骠骑将军,其他人情况如何了?
    徐平声音就哑了,说将军不欲军中有人谈论这些,要他回去以后也多加小心。
    那人便不再说下去了,我在车里昏昏沉沉地听着,眼泪止也止不住。
    我从白灵山到京城,足足用了年余时间,但回去时却轻车快马,一周以后便到了,太师父居然在,看到我的样子先跳着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实在没出息,读了那么久的医书居然连自己一点发烧都治不好,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脑门上。
    我也不说话,任凭太师父将我的嘴巴塞得满满的苦药,还很努力地配合着要咽下去,最后却哇一声吐了出来,吐得床前满地都是。
    太师父气急:“喂!有几味药很难搞的!”
    我吐得眼泪都出来了,鼻子里都是腥味,一边拿手背揩脸一边开口。
    “对不起太师父,对不起……”
    太师父跺脚,跺完了又过来拍我的脑袋,一开始还挺重的,拍了两下就轻了,最后变成摸着我的头顶心叹气。
    我抱住太师父的腰,把头埋在他身上,也不管脸上脏,一直哭一直哭。
    太师父是个没耐心的,原本还站着听我哭,后来就站不住了,自己拉张椅子坐下来,找了包瓜子出来嗑,继续数落我。
    “哭什么?徐持欺负你了?”
    我大哭了一场,反觉得头晕鼻塞为之一去,脑子清醒了许多,被太师父这样一问,手边没有帕子,拖着被角一边擤鼻涕一边回答,好几日没怎么说话了,开口都是断断续续的。
    “没有……”
    “徐持没有欺负你,那就是别人欺负你了,谁那么大胆子,想被徐持打死吗?”
    我“……”
    我真想念太师父,想念到听他讲了两句话,就又想张开手抱住他哭一场,但心里知道太师父是不喜欢的,刚才的忍耐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想想又忍住了,从自我谴责开始。
    “对不起太师父,都没有给你准备甘草糖,害你自己炒瓜子吃。”
    太师父终于满意了,扔掉手里的瓜子摸了摸胡子,哼哼着道:“知道就好了,快点好起来吧,家里太久没人,厨房都灰了,你不是想吃我烧的东西吧。”
    我摇头又点头,表示知道了。
    太师父妙手回春,我那点发烧很快就好了,徐平确定我无恙之后便回去了,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原本上翘的嘴角都变作锋利线条,但告别时仍是对我声音温和,像是这么长时间背着我这么一个包袱,再不情愿都背出些感情来了。
    “保重小玥,不要再让将军担心了。”
    我拼了命要自己除了道别之外不要多说一个字,但最后还是没忍住,颤着声音问了一句。
    “韩大哥他……真的死了吗?”
    徐平低头。
    等徐平走了,我在溪边寻到正钓鱼的太师父,也不说话,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许久都没有动。
    太师父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我说话,只好自己开口。
    “又怎么了?”
    我把脸埋在膝盖当中:“太师父,过去师父去打仗,我一直很担心他。”
    太师父“嗯”了一声,笑我:“抱着你那个小箱子不放,还枕着睡觉,徐持两个月没有信来,你就要哭鼻子了。”
    “可在京城里比战场上还要可怕,人人都在杀来杀去,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杀别人,别人也要杀你的时候就只能这样了。要当皇帝的人,没这点厉害怎么行?心肠软得像你这样,只好逃回山里来待着。”
    我猛抬头:“我在路上听人说了,是大皇子先下的毒。”
    新帝登基下诏全国,虽然我一路病着,但诏文的大概内容还是知道的。
    太师父哼哼两声,继续钓鱼。
    “依我看,既然总会有这么一天,谁先下手都是一样的。”
    我又沉默了,想起那夜在内室中躺在血泊中的老人,想起子锦按住我想要救人的手,对我说父皇累了,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
    我还能活着离开皇宫,真是个奇迹。
    我许久之后才慢慢说了句:“是,都是一样的,你不杀别人,别人也要杀你。”
    太师父还想说什么,天空忽然投下阴影,鹰儿张开巨大双翅在我们头顶盘旋,又有脚步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踩在遍地的干枯落叶上,清脆的声声响。
    我与太师父一同回头,然后便是我的一声大叫,让太师父立刻丢掉鱼竿捂住了耳朵。
    我并未停止,接连重复着叫着:“师父师父师父!”拔腿便往往来人身上扑过去,最后被他一把接住,犹自去势未消,差点把师父撞倒在地上。
    就连太师父都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急:“玥儿,小心点!”
    我已经开心得泪眼朦胧了,还来不及开口,却听太师父接着道。
    “小心点徐持,他经不起。”
    2

    奎元元年,新帝登基三月,朝中局势初定。武威侯国丧之日带伤守灵,为阻王氏逼宫鏖战整夜,随身亲兵折损者众,自身亦伤及内腑,虽经御医国手悉心调理,仍不见其效,后于朝堂之上呕血不止,朝野不安,奎元帝遂下旨,准武威侯入山休养。
    师父回到白灵山那日,我被太师父一声大喝吓得浑身僵硬,十根手指都乱了章法,还想去把师父的脉。
    师父反手握住我的手指,我挣了一下,他索性把我两只手都握住了,这才抬头对太师父说话,声音平静:“师父,你吓着她了。”
    我手指被抓住,摸不到师父的脉,心里更是着急,语无伦次地:“师父,太师父来看看,不不,师父,师父你让我看看。”
    太师父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甩着手走过来:“这孩子,看到你话都说不清楚了,走走,先回去再说。”
    师父应了一声,太师父走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师父人高,这两下都拍在他的胸口上,太师父拍完了也没有停步,只说了句。
    “你们老徐家都一样,真能撑。”
    师父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放,太师父走得很快,转眼没影了,他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犹自与我站在原地。
    我一直挣不开师父的手,最后索性拿脸靠过去贴在他胸口,用耳朵去听他的肺声。
    师父之前在皇家狩猎那日被毒箭射中肺脉,之后虽然救回来了,但数度咳血,直到大丧那日都没有好透,我是最清楚的。肺脉受损虽非不治,但首重静养,最忌未愈过劳,那日我会因云旗一句话入宫也正是为此担忧,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象的,能活下来已属奇迹,师父将我送回白灵山时我还烧得昏昏沉沉的,即使没有发烧,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毕生所愿不过是日日与师父在一起,但如果这愿望可能给师父带来危险,我宁愿走得远远的,然后等他,一直等下去,等到他能够再见我的那一天为止。
    我以为听从师父的安排离开京城是最好的,我以为只要我在白灵山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师父,一切都来得及。
    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师父的伤势会恶化到这个地步,肺中经脉几乎粉碎,断裂的枝条仍能再生,但打碎的瓷,怎么补得回来?
    师父并没有身着战甲,我的耳朵隔着软的布料贴在他的胸膛上,师父咳嗽了一声,拿手来挡,胸口微微地震。
    我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只把身子贴紧他,又用那得了自由的一只手绕过师父身体将他抱住,用力得手指都在抖。
    师父将我的脸轻轻从胸前推开,微笑道:“好了,总这么黏人,怎么总也长不大。”
    我难过得……要用尽全力去强迫自己才能不落下泪来。
    师父拉我在溪边坐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余晖落在我们身上,师父的脸融在光里,似远又近。
    “师父,你不走了吧?”我挣扎许久才开得了口,问他。
    如果师父不走了,有我和太师父在,想尽办法去修补受损的经脉,时间久了总会好一些,就算真的不能复原,今后不入朝堂不上战场,就在白灵山上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师父说过,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但既然将军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了……我抱着师父的胳膊,心酸又自私地想着,那这国门就让别人去守吧。
    师父沉默片刻后,才答:“玥儿,你可是想我留下?”
    我拼命点头。
    “陪着你吗?”师父微笑。
    我呆在自己不敢说出口的奢望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声音微弱得唯恐一说出来就会碎掉那样。
    “可以吗?”
    师父看着我,眼里含着我的影,许久以后才轻声说:“好。”说完伸出双手来捧我的脸,低下头来吻了我。
    那双薄的嘴唇上带着些微的凉意,我却觉得烫,烫得我浑身都烧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的眩光,两只手贴在师父的胸膛上,掌心下是这世上最令我安心的跳动。
    这一吻悠长如无止境,我仿佛看到岁月悠悠,沧海桑田,就这样一生都可以过去了,分开时我眼前模糊,师父拿手指来抹我的脸,声音温柔。
    “哭什么?真是个傻孩子。”
    我立刻摇头,还要露出笑脸来给他看,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了,心里大叫三声“大吉大利”,急得都想掐自己。
    当天晚上师父在太师父房里待了很久,太师父还不让我进屋,赶小猫小狗那样把我往外赶。
    “去去去,我跟徐持商量要紧事。”
    我情急,叫了一声:“师父!你还要吃药呢。”
    师父安抚我:“知道,有你太师父在没事的,快去睡吧,夜里凉。”
    我知道没事,这是在白灵山上,太师父多年隐居的地方,从山腰起便有奇门八卦的阵法,不要说普通人,就算是我,偶尔记错了走法也要被困在里面。
    我很小的时候太师父就说了,这是为了防止再有人把小孩随便丢在山里头,自家徒弟又跑去捡,那时还气了很久,现在只觉庆幸,尤其是从山外回来,更觉山上的日子平安宁静,再不用出去便好了。
    但看不到师父,我就是觉得不安,心中惶惶,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我至今都没有师父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实感,像是某件珍宝失而复得,反带来更大的恐慌,看不到就觉得它又消失了,一定要捧在手心里才好。
    太师父推门出来的时候差点一脚踩在蹲在门口的我的身上,吓得“哇”地跳了一下,一手按胸口一手指着蹲在门口的我。
    师父走出来,看到我和太师父的样子就笑了,眉目俊朗温和,多年征战磨出来的凌厉线条都在月光下化了,笑得太师父都呆了一下。
    “怎么了?在等我?”师父来拉我。
    我已经被那个笑容打倒了,晕乎乎地站起来,晕乎乎地被师父牵着往前走。
    太师父轮流看我们,谁大了都不中留的眼神,最后挥了挥手,说了句:“去吧去吧,这事儿还用问我,不早就定了。”
    一直到与师父一同走回房里我才想起来问:“太师父说什么?什么事早就定了?”
    师父正在脱外袍,数月不见,师父清瘦了许多,但仍是肩背修长,微笑间更显风姿,竟是令我不能直视,低头脸已经红了。
    师父未答,只问我:“还要回房吗?还是陪着师父?”
    我的回答全未经思考,脱口而出:“陪着师父。”
    一直到被师父抱进怀里盖上棉被,我才突然从晕眩中醒过来:“师师师……师父……”
    “这么晚了还不睡?”师父的呼吸落在我后颈上,像是就要入睡的声音。
    我隔了很久才能动弹,黑暗里慢慢翻过身子,把脸贴在师父胸膛上,小心翼翼地伸手尽量将他抱住,像是在抱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珍宝。
    师父没动,像是睡得深了,太师父该是给他用了药,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呼吸也尚算平稳,我埋在他怀里,听到儿时听惯的连绵起伏的心跳声,还有即使隔着衣衫都能够觉察到的,再没有可能恢复原状的肺里的杂音。
    师父从不骗人,他说不走,就是不走了,他说留下,就是留下了,我在黑暗中闭上眼,忧伤与喜悦掺杂在一起,让我的心跳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3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睁开了眼。
    其实都没有睡,时不时去听师父的肺音,还一直把手指搭在他的脉上,一夜都没有放开。
    如果不是怕脱衣会惊醒师父,我可能连他身上的衣衫都扒掉了,先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一点都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
    又让我如何记得那些琐碎事?我自小是师父带大的,小时候每到打雷下雨都要黏着师父,在他身边睡了无数个晚上,后来与师父一别八年,我也知道了男女有别,但幼时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即便刚上床的时候有些惊慌失措,很快也被担忧替代了。
    还觉得这样正好,否则我又怎能放心,还不是夜里要摸过来再三确定师父的状况。
    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过了一整夜,听音与诊脉交替忙碌,渐渐疑惑成了确定,最后全化作无法置信的愤怒,要不是因着环抱我的温暖,怨恨都要出来了。
    早上师父睁开眼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怎地眼都红了,一夜没睡吗?熬得跟兔子一样。”
    我记得师父一直是很警醒的,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那时在闫城,我对他用了安魂香之后他才深睡了一会儿,又在闻到药油之后迅速地醒了,且即刻拔剑,床前立的人若不是我,早已被他一剑割断了喉咙。
    但昨晚他在我这样的翻来覆去之下都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若全是因为太师父的药,那太师父的药力也未免下得太狠了。
    师父的身体里一定有其他药物残留着,令他失却原本敏捷的反应,又不是毒,多半是用来压制他的肺脉损伤的药物,用以维持身体表面的一切如常。
    但肺症如治水,重疏不重堵,这样的药物只能更加伤及根本,如同滚水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越大的压迫带来越猛烈的反弹,一旦突破极限,唯有呕血而死。
    天还没有亮透,我在清淡而稀薄的晨光里轻轻吸了口气,抱住师父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不让他再看到我的眼睛。
    “师父,这几个月宫里的御医给你用药了吗?”
    没有急着起床的必要,师父在或许是多年来第一次能够享受到的悠闲散漫的清晨里半靠在床上,耐心极好地听我说话,却一贯地不喜多言,只轻轻说了声。
    “用了。”
    我露出一点脸来,还是不想让师父看到我的眼睛,用额头对着他说话。
    “为什么要让他们……你该和我一起回来的。”
    “接连国丧,局势未稳,我离不开。”师父不待我说完便回答了我。
    “我该求着太师父去京城的。”
    “不用担心,我在师父身边多年,虽未专研医术,但也略通医理,知道轻重。”师父说到这里,又抽出手来将我抱到他身上去,见我不欲让他看到我的眼也不坚持,只把我的脑袋按在他肩上,手掌安抚地放在我头发上。
    我怎能不担心?那一夜跪在尸体边的子锦的脸又回来了,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仍是令我恐惧得浑身发冷。
    就算诏文上的内容是真的,就算弑父的真是大皇子,但子锦仍是那个将我的手从垂死老人身边拉开的人,他并没有让我救他的父亲,即使我也知道未必能够成功,但他连试都没有让我试。
    从那一刻起,我永不能相信他。
    “玥儿。”师父突然道:“你可想知道我与太师父所谈何事?”
    我怔了一下,不知不觉抬起头来。
    师父却移开目光,“徐家向来单传,我父母均以过身,至于你……”
    “我是师父从山里带回来的。”
    师父终于看住我的眼睛,微笑道:“是,那时你坐在一个竹篓里,穿着件白色的衫子,看到我就不哭了,还来捉我的手指,眼睛湿湿的就笑起来了。”
    我小时候常缠着师父问他第一次见我时的情形,他也从不瞒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了,但每次都觉得幸运。
    没有父母算什么?我有师父。
    “师父,你和太师父就是我家人。”
    “是。”师父轻声:“父亲说过,镇守国门乃千万人所需,稍有懈怠退却,则敌国长驱直入,百姓饱受锋镝之苦,白骨露野十室九空,要我谨记在心。”
    我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这些年来,无论走到何处我都想着白灵山,想着你还在等我,也常梦见你,就是小时候那样,总是抱着膝盖坐在上山的那条小路上,夜了都不回去。”
    我心里跳了跳,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师父笑了,又拿手指来抹我的脸,一个动作做得多了就成了习惯那样。
    “我说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是我食言了。”
    “不不,你到闫城来看我了。”我立刻道,还在心里补充,数百里疾驰,幸好是乌云踏雪,换了别的马就跑死了。
    “我下山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师父看着我,目光忽远。
    “我已经长大了。”
    “是。”他点头:“一年一年,我都对自己说,我所做的是千万人所需,但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自己,我需要的是什么?那日你从山崖上跌了下去,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也会害怕,我怕再也找不回你,再没有一个人是一心一意只等着我的了。你在白灵山上的时候,我从未担心过,总想着回去就能看到你,你在我身边了,我却担心得夜里都要去看你一眼,怕你突然不见了。”
    我转过脸去,把嘴唇贴在师父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四唇分开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师父,你想我等你,我就一直等着你,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不在你身边,只要你想着我,我永远都会在的。”
    “可我想你在我身边。”师父的双手加了力道,将我稍稍举了起来,举一只没有分量的小猫那样,让我可以两眼与他对视。
    “玥儿,你我虽有师徒之名,却从无师徒之实,我已得了太师父的应允,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叫我师父了。”
    我大惊失色,脸色都变了。
    “师……为什么!”
    师父凝神看着我,长久地,像是要把我从眼里看进身体里去,而我则在惊惶不安中听到他的回答。
    “自然是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4

    “不会没有法子的,一定有办法医好。”
    “这个不对,这本书是不全的,太师父,你为什么要藏半本书,还有半本呢?”
    “伤寒肺症论?太师父你不要捣乱,师父又不是伤寒,你塞给我这本书干什么?”
    我将太师父房中所有医术都翻了出来,地上凌乱不堪,每走一步都会踩在翻开的书页上,太师父进来数次,从一开始的哇哇乱叫到后来的捧着地上的书心疼,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扑上来抢我手里的书。
    “别翻了,你这丫头,这些年白跟着我学医了,徐持不过是伤了肺,又不是要死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呸”了三声,假装镇定都做不到了,跳起来瞪太师父。
    太师父又捧胸口了:“你瞪我你瞪我。”
    我“……”
    太师父动动脚,怎么都踩在书上,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索性把我拉出去说话,一直把我拉到离屋子老远的地方才开始痛快地跺脚,还拿手来戳我的脑袋。
    “你这没脑子的小丫头。”
    我不服气:“有人要害师父。”
    “你怎么知道不是徐持自愿的?”
    “自愿用会伤及根本的药物?肺症如水,重疏不重堵……”
    太师父打断我:“你以为皇宫是白灵山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皇帝小子才坐上龙椅,徐持要是不在,没人托着他的江山,京里岂不是要接连办丧事。”
    我慢慢白了脸。
    “要留要走,徐持心里自然有他的打算,那皇帝小子坐稳了龙椅就是天下太平,一个月换三个皇帝已经死了快半城的人了吧?再换下去,老百姓还活不活?”
    “可师父……”
    “不就是伤了肺吗?他都回来了,没缺胳膊没缺腿的。”
    我再次倒吸一口冷气,又不好对太师父怎样,气得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听太师父在身后道。
    “他能回来还不够你高兴的?他们老徐家都是认死理的,最厉害就是以死报国,徐持总算是跟着我长大的,还知道留着条命,他爹更别提了,到现在还埋在玉门关外头,骨灰都没有回来。”
    我站住脚步,垂下眼:“师父的父亲是战死沙场……”
    太师父哼了一声:“谁跟你说的?”
    我一愣,回过头去看着太师父,重复一句:“师父说的。”
    “他骗你呢。”太师父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和我孝敬他的甘草糖来吃,一副不打算再理我的样子。
    我忽然恐慌起来,好像自己正立在一件绝对不能触碰的东西面前,明知该掉头跑开,身体却不听使唤。
    没人说话,我与太师父之间只剩下潺潺的溪水声与磕瓜子的声音。
    而后便是我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我在太师父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太师父,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太师父想一想:“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不后悔?”
    我“……”
    “也好,这事你应该知道,免得以后徐持犯傻,你也好及早拉住他。”
    我屏住呼吸,等着太师父说下去。
    “那年西域诸国进犯边陲,徐持他爹率军驻守玉门关,双方僵持不下,就有人从京城绑了徐持他娘,阵前推出来要他老子带兵投降。”
    我背后一阵冷,牙齿都抖了:“后来呢?”
    “你真想知道?”太师父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不知怎地,溪边的风突然冷了,我牙关打颤,但仍是点头。
    “后来他爹就在阵前把抓来的敌将砍了头,还把尸体挂在城墙上,绝了敌国的念想,又在他们下手折磨徐持他娘之前一箭射死了她。”
    我叫了一声,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仿佛那个被一箭穿喉的人是我。
    “还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
    我想摇头,但浑身都已经僵了,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
    “之后玉门关大捷,世人都传他爹战死沙场。你以为他真是战死的?他便是在大捷之后的战场上自己了断,跟着他娘去的,死前修书一封用鹰递给我,要我替他看顾他的儿子。”
    我腿一软,要不是被太师父拉住,就要坐到地上去了。
    “战场是不是很可怕?”太师父说完了才来问这一句。
    我许久之后才能透出口气来,煞白了脸摇头:“京城里比战场上更可怕,为什么有敌军能到京城里绑走将军夫人?这又不是在边疆。”
    太师父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指一僵,我也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了,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这样脱口而出。
    “我……我去找师父。”我匆忙地立起身来。
    “去吧去吧。”太师父又恢复正常了,对我挥手,挥完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怎么还叫他师父?徐持没跟你说要你改口吗?”
    我刚跑出两步,听到这句话脚下就乱了,差点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烫得都不敢回头,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只知道拔腿继续跑。
    等我找到师父,又过了半个时辰。
    白灵山层峦叠嶂,峰谷复杂,虽然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但每次有意躲起来,都要让师父找上老半天,没想到现在轮到我找师父了,一样云深不知处,跑得我扶膝盖。
    家里自然没有人,屋后也不见师父的踪影,刚才我才从溪边回返,除了这几处,师父还会去哪里?
    我越找越着急,最后都想扯着嗓子喊起来了,头顶传来声响,我一抬头,就看到鹰儿落在我近前的树上,侧着头看我。
    我惊喜,跑过去讲话:“看到师父没?带我去找他。”
    我跟着鹰儿跑了一路,终于看到师父的身影,他立在山崖之上,穿着简单的袍子,宽袖舞风,随时都会凌风而去那样。
    我忽觉惊恐,不及思考便跑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他。
    “师父,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叫我什么?”
    我要过得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在气喘与慌乱中慢慢涨红了脸,声音低小,头都抬不起了。
    “佩秋,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微扬眉,把手放在我发根下揉了揉:“跑很久吗?都出汗了,回去吧。”又伸手来拉我。
    我被师父拉住,只觉得自己手腕都软了,转身时往山下看了一眼,却见极遥远处一片明黄,旌旗摇曳缓缓而来,日光反射中仿佛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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