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打太宗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孙壑便是上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他父亲孙煭乃是朝中重臣，与太宗皇帝有同窗之谊。世袭的护国公爵位，即便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他这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
孙壑幼时顽劣，喜好舞刀弄枪，上树下河无所不为。朝堂重文的迹象在太宗朝便有了端倪，父亲日日压着大哥读书，却管不了他这个皮猴儿。
他没心没肺的长大，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快快成年，躲了父亲的魔爪去军营里战场上杀敌。他不曾出过远门，所能见过最远的天空便是父亲练兵的校场。
某年某月某日，又一次的逃离失败后，父亲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扔进独居的小院子里，再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院中有株巨大的梧桐树，他向来不屑一顾，今日却成了极大的乐趣。
孙壑两三下便攀到了树桠上，却隐约听见一阵缥缈的乐声。那乐声十分好听，连他这个俗人听了也觉得魂不守舍、失魂落魄。他四处张望，无意间低头时，便瞧见一个十分艳丽的女孩子坐在蔷薇花丛中对他抚琴微笑。
他的心微微一动，好像有无数的烟火在他脑海中绽放。
他晃了神，差点从树上摔下来。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却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她脸上的弧度极大，一点儿也不淑女，却欲盖弥彰的拿细长的手挡着，仿佛这样便没人能瞧见她不规矩的模样。
天长日久，隔着一堵小小的院墙，他们也渐渐熟悉起来。
漂亮小姐姓夏，比他要大上两岁。她有一手很好的琴艺，却怎么也学不会规矩的笑。
秋天，落叶黄了的时候，孙壑隔着墙送给她一只叶子编成的蚂蚱。
她并不怕虫，握在手中看了又看，笑嘻嘻的把玩。看够了，玩够了，她便小心翼翼的拿帕子包好，藏在已长了很高的葳蕤草丛中。
“草晴跳蚱蜢，花暖困狸狌。”她慢慢默来一句诗，回头见孙壑呆呆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孙壑，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孙壑回答不出什么，却慢慢涨红了脸颊。
这一天开始，国公府的纨绔改了邪、归了正，认真读书起来，比他那要考功名的大哥还要勤勉。
国公府的人啧啧称奇，却始终没能发现他与夏姑娘隔着一堵墙的友谊。
又过了一年，漂亮姑娘学起了刺绣。她的手并不巧，第一次做的荷包缝的十分难看。孙壑却并不以为然，十分宝贝的抢了过来，日日贴身装着。
这一年，孙壑十一岁，懵懂无知；夏姑娘十三岁，豆蔻年华。
他们渐渐长大，先生的头发渐渐花白，教规矩的嬷嬷也日日严苛起来。
夏姑娘常常被关在绣楼里，一关就是两三天。
孙壑有时来看她，给她带外头的小吃，说民间的逸闻趣事。讲到尽兴时，他们在绣楼上捂着嘴偷偷的笑，生怕底下的嬷嬷发现了的一点端倪。
这样的快乐日子过了两年，孙壑也渐渐知晓了人事。他时常梦到夏姑娘，却因为羞愧，不曾对她提及一句。
某一天，那个小小的绣楼突然涌进了许多人。他们极力将小楼装饰成陌生而华丽的模样，孙壑好奇的抓耳挠腮，却被父亲勒令诵完书才许出门。
他已许久不曾见到夏姑娘，趁着月色翻墙而入，却在灯火下瞧见了穿着火红嫁衣的她。
她的嫁衣十分华丽，上面用金线绣了许多凤凰，还有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含羞带怯，眼睛却明亮的好像天上的星星。
“我就要嫁人啦。”她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孙壑的声音微微怅然，带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悲切哀伤。
美丽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也许以后每年的宫宴上我们能见面吧！从前我见到姑姑，都是在这个时候的。”
夏姑娘的姑姑，也姓夏。从前，她是皇帝的妻子；现在，她是皇帝的母亲。而美丽的夏姑娘，大抵也难逃姑姑的命运安排。
后来的后来，他们果然每年在宫宴上相见。
第一年时，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笑意融融的向他眨了眨眼睛。
第二年时，她的笑意收敛了些，学会了国母温柔敦厚的笑。
第三年时，她的笑意已变成了缥缈如烟雾一样的东西，附着在脸皮上，如同一张面具。
第四年时，她的唇角似被霜雪冻结了，再难展露出一个微笑。
他看着她，如同一株美丽动人的花，逐渐枯萎。
此后数年间，她的脸上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的沉寂，像是华美宫室里木偶泥胎一般的行尸走肉。
孙壑渐渐明白许多，却早已失去。那是无法得到也无可挽回的东西，像是指尖流沙。
他不曾认命，婉拒了一切亲事与向上爬的机会。
父亲只是轻轻叹息。我死之后，何人能护你。
我死之后，何人能护你。他慢慢咀嚼着这两句话，那个荷包便被他紧紧攥进掌心。
这一年的冬天，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废了发妻。夏氏不堪受辱，忧愤跳井而死。
那日他罕见的去了校场跑马，此事传到耳中，他只觉得天地都混淆了。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只剩下漫天的红色，像她的嫁衣一样鲜艳，像鲜血一样刺眼。他闭上眼睛，感受到腿上剧烈的痛意。
他不曾睁开眼，任由父亲将自己的腿生生打断。
他要娶她，不论生死。
她果然活着，毫发无伤，却因昭阳殿的大火失去了曾经的声音和容颜。
他娶了她，以乡野村夫的身份。抛弃了过往，抛弃了自由，抛弃了荣华。自此之后，天下再也没有国公幼子孙壑。只有他，余得之。
于他而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他早已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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