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张瑾琳穿着英伦风格子裙学生装坐在车后座，长长的黑发一直垂到手肘处——那当然是假发套的效果。她的耳朵上只留了一对tiffany的笑脸耳钉，项链也换成了同系列的带钻细链。

        她低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谁都看不见的舌尖，仍旧留着一个骨钉，那个钉子在口腔里咯着上颚，时刻提醒自己是张瑾琳，而不只是张海隆的女儿。

        等红绿的时候，她转头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的模糊轮廓，眉目淡淡的，嘴唇血色全无，鼻子不算高挺，脸型不像俞黛丽而更像张海隆，那呈90度的直角下颌线放在张海隆脸上是少女杀手，到了她脸上却变成了灾难，看起来又傻又笨。

        真是普通的一张脸呐！张海隆和俞黛丽这样的父母，怎么会生出她这种长相一般，智商平庸的女儿呢？她别过脸去。

        到了医院，俞黛丽指了指楼下的水果超市，吩咐她：“去，买个最贵、最大的。”

        张瑾琳觉得讽刺异常，给植物人送水果，亏她想得出来！

        二十分钟以后，张瑾琳吃力的搬着一个巨大的水果篮跟在俞黛丽身后，进了住院部的电梯。俞黛丽穿着身粗花呢短裙套装，脚踩十公分高的细跟鞋，手捧一束半开的红玫瑰，摇曳生姿，引得男男女女都投来惊艳的目光，而她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关注。

        哼，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回国之前她还心存侥幸，盼着俞黛丽经过张海隆车祸，察觉到她这个女儿的重要性，继而好好修复母女之间的感情。

        这么多年了，自己到底还在期盼着什么呢？！

        张瑾琳的右边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背上背着大包，右手提着一大袋东西，左手牵着个大约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捧着瓶酸奶吸得欢快，还转头打量电梯里的人。

        张瑾琳冷冷的撇着她，小姑娘像是被吓了一跳，回身抱住妈妈的腿，奶声奶气的求抱抱，而那女人面对女儿的哀求只能叹气，但还是弯腰抱起了小姑娘，说道：“就你娇气，又不肯走路了是吧！一会儿告诉你爸爸去！“

        小姑娘搂着妈妈的脖子亲了一口：“mua，妈妈最好了！“

        “叮“三十楼电梯门开了，张瑾琳提起水果篮跟着俞黛丽走出了电梯，看着那女人袅娜妩媚的背影，更觉得手中的水果篮沉重异常。

        说实话，她对张海隆真没多少感情，印象中，他也不怎么亲近自己。书本上、电视里那些小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的情景，还有全家人一起去海洋馆的欢乐，她都没有尝到过。

        她刚出生那会儿，正是张海隆事业起步阶段，忙的连家都不回。后来张海隆生意渐渐做大，连平时都不太能见到，只有过年过节聚餐的时候她才能见到他，可他每次都忘记给她带红包，明明每个小孩子都应该有的。

        从盼望到失望，那也不过是寥寥几年光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如何。

        看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爸爸，张瑾琳有些恍惚，她回忆起两人最激烈的对抗，那还她九岁的时候。

        记忆中，她只是睡了一觉，便被张海隆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把她带到美国的一所寄宿学校，交给一个胖胖的女人，那女人说的英文她只能勉强听懂一半。临了，张海隆只是蹲下来在她怀里塞了一只灰色的邦尼兔，跟她说要好好与同学相处，便头也不回地坐车走了。她挣开胖女人的手，追着汽车跑了很久很久，她很想大声喊叫，但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只是跑到精疲力竭。

        曾经，在寄宿学校熄灯以后，望着清冷的月亮，她以为俞黛丽会来救她，没想到，她只是在一天以后打电话跟她说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学习。曾经，她相信俞黛丽答应她会飞到洛杉矶陪她过圣诞节，然而那年学校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来接。

        后来，她的确遵从张海隆的意愿跟同学们处得“很好”，翻墙出去喝酒，纠集众人霸凌，她成了老师们最头疼的那个学生。

        最后，她终于离开了那所寄宿学校。不过，却又被转学到了另一所中学。

        哼，她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当她看到病床上的张海隆，其实并没有什么心绪起伏或者悲从中来。

        张瑾琳顺从的拍了一张床头花瓶的照片，完全按照俞黛丽的意思。那张照片以玫瑰花为近景，远景是则是躺在床上虚化的张海隆。玫瑰花错落的花瓣间，隐约露出张海隆苍白的脸，阳光从另一边打过来，映得整个照片温暖异常。

        她什么都没有写，只是发了一个双手合十的表情，然后把定位放在江城人民医院，就这样发布了出去。互联网的时代，不出半天，人人都知道她是张海隆的孝顺女儿。

        呵，对，从始至终，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木偶，只要是张海隆的女儿，那就够了。

        张家别墅

        一阵脚步声传来，周桂香引着个40来岁的女人走进了客厅，走到了沙发前，说道：“老夫人、傅小姐，这是丁护士。”

        赵霞娟最后还是把周桂香留了下来。一方面兰姨入狱，谢强辞职，张家老的老，小的小，一时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另一方面，她仔细询问过周桂香的经历，见她对答如流，头头是道，而且迎来送往确实经验丰富，加之她本人言辞恳切，主动投靠，赵霞娟便让她管着对外的一干杂事儿，倒真减轻了她不少负担。

        如今家里正要翻新，把张海隆回家以后的房间收拾出来，相应的房间设计、装修要落实跟进，看护和医疗设备也要提前安排。加之，傅葳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生孩的医院、医生要打好招呼，月嫂和保姆也要赶紧备着，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的杂事儿，正好让周桂香来搭把手。而周姐倒也不负所托，对外落落大方，处理事情很是妥帖。

        赵霞娟此刻只一门心思求神拜佛，希望保佑傅葳葳能顺利生下个男孩儿，张家也算有后了。

        “丁护士来了啊，快，快请坐。”赵霞娟吩咐小敏倒茶招待客人，然后细细打量起丁护士。

        丁护士全名叫丁岚，之前给军区的一名老首长做了20几年的看护，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口碑甚好，是江城人民医院脑外科刘主任推荐过来的。

        要说这丁护士，倒也有一段令人八卦的经历。当时她卫校毕业分配到老首长处，也不过20岁，每天给个老头子端屎端尿，按摩打针，一开始别人还夸她，后来大伙看着老首长越来越倚重她，便有人背地里说她勾搭老男人，还有人说她认了老首长做“干爹”。

        丁护士自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解释的。但有一次谣言传到了老首长的耳朵里，气得满头白发的老头子又病了一场，病中他不顾小辈们的阻拦，正式收了丁护士做女儿，家里排行第四。不仅喝了茶封了红包，还请同辈的好友们都做了见证，老首长自知命不久矣，便拜托好友们在他去了之后照顾丁护士一二。

        去年春天，老首长没熬过去。追悼会上，丁护士站在家属那列，照着女儿的身份披麻戴孝。

        原本以为能把性格刚烈的老首长搞定的丁护士定然是个精明能干的角色，倒不料她讲话轻柔缓慢，外表朴素低调，待人接物十分温和，看着更像是个语文老师。

        老夫人尊重丁护士，让周桂香拿着设计图给她过目，说道：“丁护士，以后就要麻烦你了。你经验足，先帮着看看海隆房间的设计图，缺了什么我好尽快让人补。”

        丁护士也不推却，大大方方的接过设计图，仔细看了起来，中间还指着图纸问了周桂香两个问题。张海隆的房间是一楼西边的起居室改建的，带着大大的八角阳台，阳线特别好，而且阳台的门直接连着花园，原本的台阶会改成无障碍坡道，方便病床和设备进出。房间改成套间的形式，里面自带一个看护室，方便保姆或者护士轮值看护，而且此处临近厨房和餐厅，进出都十分方便，丁护士看了连连点头。

        她指着门口和阳台，说道：“这两处最好还是加上监控，对着病床就行。白天可以关掉，晚上万一有情况，远程也能及时发现问题。“

        赵霞娟点点头：“还是丁护士考虑得周全。周姐，就按照丁护士的意见改吧。”

        周桂香应声表示记下了。傅葳葳坐在一边，仔细听着，偶尔给赵霞娟递个茶水，却并不插话，显得安静乖巧。

        正在众人聊的差不多，丁护士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别墅外响起了一阵车轮声，随后是开车门和后备箱的声音。

        不多时，就听见一个妩媚的女声喊道：“瑾琳，慢点儿，瞧把你急的。”

        随着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和拖动行李箱的声音，隐约听见慧姐开门出去惊喜的叫着：“瑾琳小姐回来了！快放下东西，我来拿，我来拿。”

        赵霞娟不禁皱眉，张瑾琳怎么回来了。旋即，她又想到，张瑾琳这个孩子也是可怜，生的不是时候。张海隆早先一心忙着事业，俞黛丽对于这个女儿疏于管教，而她作为奶奶，一直以来因为不待见俞黛丽，顺带着也不怎么喜欢张瑾琳了。

        可不论如何，张瑾琳是张家的女儿，见她回来，赵霞娟心下还是很高兴的，她笑着招呼众人起身去玄关。

        傅葳葳仍旧是一副温顺地表情，在赵霞娟站起来的时候还扶了她一把，轻声说了句：“赵姨，您慢着点儿。”

        赵霞娟拍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什么也没有说便率先走出了客厅。

        待众人走到了玄关，只见一个身着格子短裙背着剑桥包的女孩正站在玄关处脱下外套，她看到赵霞娟，低头抿嘴唤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

        赵霞娟上下打量了下她一下，暗道五年不见，小姑娘长大了不少，面上还是板着脸，说道：“是瑾琳啊，你还知道要回来。”

        “奶奶，是我回来晚了，”张瑾琳按照之前跟俞黛丽商量好的说辞解释道，”爸爸出事儿你们没有一个人通知我，还是汪若男跟我说起，我这才知道。”

        汪若男是张瑾琳的发小，也是小学同学，算是张瑾琳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哼，这么些天，你就不看看新闻的？”赵霞娟不依不饶地看着俞黛丽，并没有看张瑾琳，俞黛丽明白，老太太不怪孙女而是在怪她。

        “妈，瑾琳这段时间正在准备一场很重要的摄影比赛，都没时间关注新闻的。这孩子有心，听说家里出事儿，甩下比赛队友就回国了，”俞黛丽张瑾琳的肩膀，将她推到赵霞娟面前，“你看她上午才落地，还没歇口气，就去医院看了海隆。他爸爸要是看到她那么懂事，该是感到开心的。”

        赵霞娟面色稍缓，点头道：“既然才回来，一会儿吃点东西，上楼休息去吧。”张瑾琳乖顺的点头，并且不着痕迹地挣脱俞黛丽扶着肩膀的手，往后退了一小步。

        俞黛丽故意忽略站在赵霞娟是身侧地傅葳葳，而转向另一边，问道：“这位是？”

        周桂香见状，向俞黛丽介绍：“这是丁护士，张董的特别看护。”

        “噢，幸会呀，丁护士。”俞黛丽笑盈盈的向丁护士打了个招呼，丁护士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随即向赵霞娟提出辞行，赵霞娟让周桂香去送丁护士，自己则是招呼张瑾琳去客厅做做，并让小敏赶紧准备些吃的。

        “喵！”一只小黑猫躲在客厅墙边，睁着一双绿色玻璃球般的眼睛，仰头看着众人。

        “这就是小虎吗？好漂亮啊。”张瑾琳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伸手想要去抱小黑猫，却被俞黛丽拉住了。张瑾琳暗暗皱眉，俞黛丽掐住她的手越来越紧，弄得她很疼。

        赵霞娟抱起小虎抚摸它的背，小黑猫在她怀里舒服地眯着眼睛撒娇：“我们小虎啊，还在长身体呢，要多吃一些才能长的快啊。”

        俞黛丽脸色大变，情绪有些不好，但她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这个老虔婆！

        她明白此时是让张瑾琳出面的好时机，自己在一旁反而会引起赵霞娟的不满，便止步不前，笑着告辞道：“晚上我还有应酬，瑾琳，好好陪陪奶奶。过两天我叫人把主卧收拾收拾，去去晦气，再搬回来。一家人，住在一起才热闹么。”

        俞黛丽给了张瑾琳一个眼色，警告她乖一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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