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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经历了三次蓐收令的雷击,雉罗显得有些狼狈,发丝散乱地斜斜搭在脸侧,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无力地坐在低陷的台心,仰望着高台上的那位新神。

        即便到了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生了一张能唬人的好相貌,眉似墨峰斜削,鼻若高峦危耸,长眸寒光微露,薄唇冷意浅凝,面上毫无血色,故而更显出渺无生气的庄重与森然。

        可无论是记忆中的羞赧,还是梦境中的瑟缩,此时在那张脸上根本寻不到任何痕迹。

        他似乎根本不认识自己,眸中隐隐透露出睥睨傲然,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不是他亏欠了自己,而是自己有愧于他。

        雉罗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自己当真认错了人?不然明明是他自己做下的恶事,如今怎么还能如此坦然自若地以此为由褫夺她的神位?

        但她很快便否认了自己的怀疑,就是他。就算模样会改变,可神魂中独有的气息骗不了人,她与他曾神魂相交,自己绝对不会错认。

        现下看来,他当年作为小仙的曲意逢迎,乃是他提前布置好的一步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封神后,能够以此为由追究她的过错。

        这样一来,他封神之后的第一案,便是褫夺她这个古神之位,这等立威手段,怕是日后在九重天之上再也无人能及,便是南巟有朝一日回来了,对他也不得不顾忌一二。

        雉罗暗暗自嘲一笑,是啊,这世上如何能有初次相间便如如此契合心意的人呢,只怕都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等着终有一天能将她推入深渊呢。

        “曷月?”她微微开口,气若游丝。

        “神君可是想好了?”曷月发问。

        雉罗却嗤笑了声,“你的名字着实难听。”

        “……”

        “矫揉造作,起名字的人,甚俗。”

        曷月冷声提醒:“神君,罹神台的规矩…”

        “规矩我知道,可蓐收令的威压一日只能释放三次,你没机会了。”

        雉罗虽然仍没什么力气,言辞却愈发放肆起来,她此前虽然从未见过蓐收令,可作为古神,总有些旁人不知的密辛,就比如古神蓐收当年立下的规矩,便是不得严刑逼供,无论何等刑罚,一日也只能施行三次而已。

        而蓐收令自然也沿袭了他的行事作风,刚才那三次雷击,已是极限了。

        “神君确实博闻强记,小神自愧弗如。”

        曷月却面不改色,从容淡道,“但神君却也并非无所不知。”

        雉罗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何意?”

        “小神不止有一道蓐收令。”

        他正说着,另有一道金光从台上直冲着雉罗飞来,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抬起胳膊作势抵挡,那道金光已然钻入了她另一只手心。

        雉罗愣了愣,随即摊开两只手,目光在左右掌心中的印记上来回盘桓,不由暗叹了口。

        啧,大意了。

        “还望神君慎言。”曷月的语调终于多了些情绪,似是隐隐有些得意。

        雉罗无法,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她的心念飞速转动着,曷月如今想要褫夺她的神位,自是万万不能让他如意,她其实也不怕当众公开两人之间的那段过往,却十分些忌惮这第二道蓐收令,若是她刚开口便被他察觉,再来上三次雷击,只怕自己就不能全须全尾的下这罹神台了。

        此前众神君虽对她的决断有所怀疑,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毕竟那两个中仙已然身陨,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他们离奇自戕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可自己的灵芯有所偏移这事,曷月却是一清二楚的,若是他要在此定下自己的罪责,那必然是要拿她的灵芯不准来作为证据,她若是不知自己准心有失,便是渎职懈怠,可她若是明知灵芯出了岔子却依然定下劫数,便是刻意为祸天界了。

        而罹神台能破除一切幻象,想用术法造出个假的真身,也是万万行不通的。总之,在原身显形的那一刻,她的罪名便会被坐实。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在他要求自己展现原身之前,瞒下自己的灵芯已经偏移这个漏洞。

        但最麻烦的问题也正是在此,她的本体是个极为精妙的仪器,由天地应运而生,连她自己都摸不准究竟如何运转。本体一直藏匿于她的丹田之中,她本也不会日日查看,做出决断时,感觉是如此,那便理应是如此,这是融于意识中的本能,她也从未有所质疑。

        可在她毫无察觉之时,本体却又偏偏被动过了手脚,而灵芯这东西稍稍触碰便会失准,而是若想要再次校准,凭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不敢轻易尝试归正,而那根细如银丝的芯子,一直歪歪斜斜地戳在本体灵秤上,若是显出原身,明眼人一看便知。

        她正暗自苦恼之时,曷月却又极不合时宜地冷冷催促,“神君,若是您不能自证,小神有权查验您的本体。”

        雉罗暗呼不妙,来了来了,他果然是要用这一招!

        她和这些一路修行历劫才位列九重天的神君不同,她本就生在天界,生来就是神祇,自己也从未下过界,她甚至不敢设想,自己若是被褫夺了神位后,究竟会被送到何处去,这一切从来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情急之下,她忽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歪斜的灵芯自是极为显眼,可若是她的本体上根本就没有这根灵芯,那偏移一事自然就不复存在,他也不能以此为自己定罪了。

        至于日后该如何恢复一事,此时也来不及再细细思量,她狠了狠心,在丹田中用还能调动起的神力汇聚出一根细小的丝线,小心缠绕上那根灵芯,缓缓向外抽出。

        曷月不曾听到她的回答,言辞愈发冷厉:“神君需知晓,小神若要查看您的真身,根本无需您的首肯。”

        雉罗闻言不由加快了抽出的速度,但忙中必有错漏,原本有些接续不上的神力,此时微微颤抖了下,而那根抽出了半截的灵芯,竟就这样断成了两截。

        雉罗一时有些傻眼,断……断了?

        “神君,事不过三。”曷月沉沉喝了声,随即飞身下了高台,不过眨眼便已然来到雉罗身前。

        雉罗没有再迟疑,快刀斩乱麻地将那断在秤中的半根灵芯也抽了出来,又迅速将那两根断芯丢到丹田了深处。

        她将将处理好自己的本体,曷月已开始在她周身扫过,很快便“发现”了她本体的所在,他以此处的罹神之力做引,雉罗即便是没遭过雷击也无力抵抗,不过须臾,她的本体灵秤便从丹田中缓缓穿出。

        灵秤悬浮在在两人之间,秤身通体莹白,隐隐泛着金银流光,只是两座托盘之中却是空荡荡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怪异。

        曷月蹙了蹙眉,“神君的本体,为何没有准针?”

        “无需此等外物,准针自在我心。”

        雉罗看似神色自若,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如今她的心神究竟是何等的激荡惊惶,若灵芯只是暂时抽出,那有朝一日还有复原的可能,可一旦断了……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是假的吧?是她看走眼了吧?这等天地孕育的珍稀材质,怎会如此脆弱呢?

        眼花!没错,一定是她被雷击打得头晕眼花了!

        “……”

        曷月对她的自夸漠然以对,片刻又问,“神君的本体难道生来便是如此么?”

        雉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冷笑了声反唇相讥:“你在怀疑什么,难不成你原来见过?”

        曷月默然,良久,他终于收起了罹神之力,雉罗的本体灵秤没了束缚,瞬间缩回到她的丹田之内。

        “小神冒犯了。”他淡淡抛下这一句,再度飞身回了高台。

        “如何,这下可本君可算是自证了?”雉罗终于暗松了口气,对着他离去的方向遥遥发问。

        归坐后,曷月沉吟片刻,又对着台下道:“此举只可排除神君本体之误,却还不能证明您与此案全无瓜葛。”

        “就是啊!原身本体没有出差错,那不更能说明就是她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要祸乱天界!”少司命双手一拍,借机从旁撺掇起来。

        东君也深以为然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我早就说了,这些女君的情绪极为不稳,万不可让她们担什么重任,不然早晚有一天会出大乱子,你们看看,这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

        “我有个问题。”台下的雉罗却在此时突然插了一句。

        曷月的眸光微闪烁了下,“神君但说无妨。”

        “你说我与那两位中仙的自戕有关,可是有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

        “目前暂未查明。”

        雉罗早已料到这一点,他这么大动干戈地将她提审至罹神台,只怕就是想让她在惊惧下认罪,若是他能直接将证据甩出来,哪里还有她自辩的余地。

        她苍白的唇边扯出一抹蔑笑,“既是如此,我虽不能证明我与此案毫无瓜葛,可你也不能证明我对此案负有罪责,对吧?”

        曷月稍顿,似是对她的这番言论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下来,“确如神君所言。”

        雉罗伸出一只手,将掌心中蓐收令的印记朝向高台,她的声音仍有些虚弱,语气却极为坚定,如金石相击,铿锵果决。

        “无铁证不得定罪,蓐收前辈的教诲,我可是记得真切呢。”

        高台上的三位神君皆将目光投向了主审位上的那位新神,罹神台上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沉默。

        曷月的眸光却直直盯着台底那道细瘦的身影,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

        “小神当下确实无法给神君定罪。”

        雉罗松了口气,却又听他继续道。

        “但神君当下仍然是此案最大的疑点,小神会在神君身上留下一道蓐收令,以便随时提审,在小神查明此案真相之前,神君暂时可保无罪之身。”

        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找到证明她罪行的所谓铁证似的。

        可雉罗已经无暇与他再争什么言语上的高低,她的本体刚才被硬生生从体内拽出,滋味并不怎么好受,而受了三道雷击后本就元气大损,再加上对本体受损难以抑制的忧虑,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前靠着对曷月的警惕,勉强维系着意识的清醒。

        她强撑着站起身,抬掌示意他收回其中一道蓐收令,待看到掌心的印记消散后,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亦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她提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了天巫殿,在她两个侍童忧虑的目光中,终于卸下了心防,五感皆封,神识渐闭,五心向天,沉沉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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