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对方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私心，反倒是雉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略略抬眉，尽量平静问道：“…这又从何说起？”
姚萦望着翟姜的神色也有些诧异，似是十分意外，自己的姐姐居然选择在今日和盘托出。
翟姜缓缓开口，此时却一反亲昵的常态，对雉罗用上了敬语：“雉罗神君，您在九重天之上的地位，是独一份的。”
虽说成神方能位列九重天，但神位其实也分了三六九等，如雉罗这种先天而生的古神最为受到尊崇，由人修行成仙，又一步步历经劫难最终封神的为次，而那些妖兽器灵出身的，便为最末等的神。
而现下仅存的三位古神中，南巟外出云游迟迟未归，赤松又久居下界昆仑，她确实能算得上是九重天之上的独一份了。
雉罗十分官方地自谦一笑，“谬赞了。”
翟姜却摇了摇头，“您没懂我的意思。”
雉罗眸光一滞，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了一丝异乎寻常的气息，不由坐直了几分。
“不妨明言。”
“您是女君。”翟姜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雉罗，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那又如何？”雉罗却依然不太理解，“赤松亦是女君啊。”
翟姜默了默，接着颇为无奈地笑了声，似是后悔自己高估了她的意会能力，但也只能细细解释道：“赤松神君早已不理九重天上的事，您如今是古神中唯一还承职理事的女君。”
雉罗颦起眉心，暗自梳理着她这看似跳脱的逻辑，半晌，终于咂摸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九重天上唯一还理事的古神女君，所以你们怕我一旦出了什么事，九重天上下的其他女君，包括你们在内，就都没了倚仗？”
“正是如此。”翟姜终于松了口气。
“可当真说起来，我过往也没为诸位女君提供过什么特别的便利。”被套上这么大顶帽子，雉罗觉得有些莫名。
翟姜笑着摇了摇头，“您不用做什么，只要您还在，他们自然有所忌惮。”
雉罗一时无言，那些飞升上界的仙人，乃至得以封神的新神，于她而言并没什么区别，都是些不成器的小辈罢了，故而她其实很少去计较所谓男女之别。但被翟姜这么一点，她才发现自己的存在，好像确实有了些特别的意义。
翟姜顿了顿，又道：“您可能不曾注意过，九重天上近千年的新神之中，几乎已经没有女君了。”
雉罗又是一愣，她忙细数了数，除了翟姜姚萦这两个几千年前便已封神的女君之外，九重天之上还有一位司星辰的女君，另有一位司气运的女君，除此之外，似乎确实没有旁的女神君了。
果然，就算加上自己，女君的数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算算那些男君，怕是五六倍都绰绰有余了，如果只是多上几个，还能说是自然选择之差，可这样的众寡悬殊，若说没有人从中作梗，她是万万不信的。
有些事不做细想便罢，可一旦开了个口子透进些醒神的冷风来，便再也不能像原来那般浑噩了事。
雉罗有灵秤为本体，向来自诩公正，过往在做下决断时，从不会因男女之别有什么偏颇。可她不会，不代表其他的神君不会，若是在旁人皆有偏向的前提下，她的不偏不倚，反倒是在加剧这种不公。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上古之时的古神中，本就是女君更多些，而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生出这等极为失衡的咄咄怪事，而她到如今才后知后觉，还真是枉为灵秤了。
“我明白了。”她轻轻回应，声音有些缥缈。
翟姜见她这副神情，自知也无需再多解释什么，笑着起身道：“这等要事，您定比我们看得透彻，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们任您差遣，归根结底，助人亦是助己。”
雉罗这次没有再推辞，神色庄重地对她点点头，“嗯，容我先想想。”
翟姜依旧还是来时那副宽和慈暖的笑容，拉着姚萦同她道了别。
刚出天巫殿，姚萦突然反手拉住翟姜，似是心有余悸，急急问道：“姐姐，你怎么事先没同我通个气，我还以为你真要将那事同她和盘托出呢。”
翟姜眸光微凝，抬手示意她噤声，随即同她传音道：“往后莫要胡言，我们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如何能拿出来耸人听闻呢？”
姚萦闻言却更为不解：“既是这样，那姐姐为何还要同她说那些话呢？”
翟姜笑意稍敛，意味深长道：“我说的皆是实情，她若是能有所领会，往后于我们而言自是好事，若是不能…我们总之也尽力了。”
待翟姜姚萦离开后，雉罗出神地盯着玉砖上倒映的模糊灯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作为地位超然的古神，她过往确实纵情恣肆惯了，除了和她关系稍近的几位，鲜少思量过旁人的处境，即便当初那两个中仙出了事，她也并未生出太多愧疚之情，更多只是担忧自己的本体有碍。
在她看来，凡人修行成仙，本就是逆天而为，多活一天也是赚的，况且历劫这种事儿哪能是一帆风顺的呢？出了些小岔子，那只能算他们命数如此，如何能是她的责任。
身为上神，守护下界苍生是她的职责所在，但修行成仙者并不在这个范畴内，甚至她对这些修行者还有些难以的消弭的轻视。
求仙问道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为了求个长生，他们口口声声说修这个道那个道的，不外乎是为了给自己的私心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所以她从不在乎这些营营汲汲的小仙，谁能最终封神也与她没甚干系。
便是她闭户不出的这百年，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她也从未放在眼里，毕竟鸿鹏岂会在乎虫蚁之见？
可在今日，翟姜却给她提供了一个她从未考虑过的全新的视角。
她看得十分明白，如今的局面绝不是所谓天道选择的结果，其中定有些她没注意到的阴私手段，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尚未可知，可自己若是就此被褫夺了神位，只怕过不了多久，九重天上就一个女神君也无了。
虽说她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些修行上来的仙君神君，但那也是一视同仁的不喜欢，可如果有人暗中挤压女君的封神之路，无论是出于灵秤的本能还是古神的责任，亦或者是身为女君的惺惺相惜，她总之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原本她只用考虑自己如何应付脱罪，以保全自己的地位，如今看来，竟还肩负起了为诸位女君撑腰的重任。
雉罗忽生出一种十分奇异却又令她颇为享受的感觉，仿佛自己置身于烽烟四起的上古战场，她是一军主将，身后的将士皆仰仗她的运筹帷幄，输赢是她的，却也不止是她的。
她紧了紧双拳，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那些阴损小人如意了。
“暝昭，瞢暗。”
雉罗轻唤了声，将两个女童拉至身前，笑问道：“你们知晓那个新神的岱舆殿在何处吧？”
两个女童齐齐点了点头，“知道。”
雉罗思量片刻，有些郑重道：“你们这几日留心着些，看看那边可有什么特别的动向，那新神去过何处，和哪位神君有过往来，都要及时告知于我。”
她如今最为担心的，便是曷月为了定下自己的罪名，以查探真相的名义去捏造些所谓证据，然后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打她个措手不及，所以她一定要紧盯着他的动向，也好提前想些对策。
暝昭与瞢暗是天巫殿后苑池中一对鲤鱼所化的双生子，化形至今不过几十年，两人各有一只灰暗的异瞳，可这异瞳并不是天生缺陷，反而有一种极为特别的天赋。
她们既能通过异瞳看见对方所见，甚至心念一动，便能看见这世间各处的情景，也包括九重天上下的各个角落，当然也不是毫无禁忌，若是有防范窥探的禁制就不太灵了。可只要他出了殿门在外走动，在她们的眼下便无处躲藏了。
“好。”两个女童又齐声应下。
很快，她们便叽叽喳喳地互相吵嚷起来。
“欸？居然没有禁制，快看快看！”
“这岱舆殿里怎么黑乎乎的，连盏灯都舍不得点。”
“门口那个小矮子好生奇怪，一只脚踏在门外，鬼鬼祟祟的，究竟是要进还是要出。”
“……”
雉罗看她们俩讨论的好生热闹，无奈又纵容地轻叹了声，忽心有所感，有些迟疑地摊开左手，扫了眼掌心那个繁复的印记，接着又觉得极为刺眼似的，迅速翻过手来握成拳。
曷月这边暂时可以先静观其变，如今最为棘手而紧迫的问题，还是这道催命符似的蓐收令。
她定了定神，随即起身匆匆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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