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十殿阎罗
我们三个默不作声地,挤进那些勾着脑袋的围观人群中,见门洞的墙角下,摆了张小四方桌。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老者,翘着腿儿,悠闲地坐在木桌后,手里摇着折扇。
老者须发银白,戴着小圆墨镜。四方桌铺着红布,桌上放着一块醒木,和一把破旧的三弦。
老者自顾拨弄三弦,咿咿呀呀哼了几句,忽然眉头一皱,醒木一拍,道:“询家(听书的人)都到了,咱这就开表。我是海清腿儿(没拜过师),咱今儿个不说神册子(《封神榜》),不表钻天儿(《西游记》),我纂弄蔓子(自己编),说段神怪书,如何?”
“好!”
原本死气沉沉的围观群众,忽然爆出一片吆喝声,吓了我们三个一跳。
我有些不解:看这说书先生的打扮,和他说话的口音,很像我在电视里见过的,天津一带的评书艺人。可这儿是泰山脚下,他一天津艺人,跑这儿来说书,舍近求远,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有意无意的,这瞎老头儿,似乎非要等到我们三个来了,才真正开始表演。
就好像这一场戏,就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思虑间,老者手中醒木一拍,振声道:“这神怪书是个蔓子活(长篇),要是驳了口儿(说散了,说岔了),还请各位询家莫要起堂(中途离开),多给择个毛儿(指正)。”
围观人群交头接耳,就听有个微弱的声音道:“先生只管说便是。”
老者点点头,又拍了下醒木,振声说道:
“话说这地府之下,原本住着十个兄弟。是哪十兄弟呢?那可真真儿了不得,便是那十殿阎罗,分别是老大秦广王蒋、老二楚江王历、老三宋帝王余、老四五官王吕、老五阎罗王包、老六卞城王毕、老七泰山王董、老八都市王黄、老九平等王陆,和老幺转轮王薛。”
“咱今儿个,不说其他八位兄弟,单表这老大秦广王和老幺转轮王。十殿阎罗各司其职、各管其辖,原本相安无事、亲爱和睦,却因为一女子,搞得是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其时,东郡海上有一妙龄妇人,因夫婿先亡,投海自尽。芳魂收至老五阎罗王包那儿。阎罗王手中判官笔一挥,让妇人过奈何桥,轮回转世。”
“既是轮回,这最后一步,自然就到了老幺转轮王那儿。也正是这最后一步,却闹了个惊天动地的事儿出来。”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眼,都已隐隐猜到,他口中说的妙龄妇人是谁。
“有道是人有人性,神有神心。这老幺转轮王是个至情至性的年轻人,见那妇人明眸皓齿、清丽脱俗,便动了那凡心,一心要将妇人收入自己宫中。老大秦广王素来对这老幺疼爱,不忍他被凡尘俗情牵绊,从旁劝阻。可这坠入情网中的人,如何能听得进去?”
“偏偏此时,有个少年郎,说是有法子让那妇人忘却丧夫之痛,乖乖就范,不过有个条件,要转轮王薛将这宝殿拱手让人。情爱中的男女,哪个有那冷静的心?转轮王薛答应,就此宝殿易主,那少年郎,成了十殿的新主人。老大秦广王想要劝阻时,已然不及。”
说到这儿,人群中传来一阵唏嘘,也不知道是为那转轮王的痴情哀叹,还是为那少年郎美人易江山的行为所不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十兄弟性格迥异,对情爱之事的理解和态度也截然不同。余下那九个哥哥,有支持老幺的,也有指责他的,一时出现两股阵营。起先还是兄弟间的争吵打闹,之后不知怎地,竟愈演愈烈,十兄弟调动各方阴兵,打得不可开交。”
“而那做了十殿之主的少年郎,一面坐山观虎斗,一面又积极笼络人心。各位询家有所不知,这地底下的世界呀,除了这十殿阎罗,还有那酆都大帝与东岳大帝。要不说这少年郎会来事儿呢,那边厢打得热闹,这边却暗渡陈仓,已和那东岳大帝,悄悄做了拜把兄弟。”
“话里不知时光骤。这一打呀,就打了上百年。原本和和美美的十个兄弟,因为一个妇人,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搅得是天翻地覆、人心涣散。”
“此事触怒天威。天帝治罪下来,责令十兄弟重归于好,共同打理地府事务,不得再阋于墙,否则统统逐出地府。”
“转轮王薛动了凡心,已不配在十殿掌事,由那少年郎暂管。之后,转轮王薛与那倾城貌的妇人,不知所踪。而老大秦广王,与后来者转轮王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原来这少年郎,正是当初那妇人的亡夫。时日久了,宫苑深深,不免又思念起原配来。”
“也因此这般,千百年来,那十殿的宝座总是虚位。为何?还不是因为新主惦念旧情,天南海北地找寻那妇人。众位询家,这可不正应了那报应之说?”
围观群众纷纷点头,又是一阵唏嘘。
“功过对错,留与后人说。咱这书胆(主人公),一个输了江山,赢了美人;一个赢了江山,却又输了美人。自古江山美人,实难兼得。”
“既是纂弄蔓子,这之后的事儿,确也精彩至极。那十殿阎罗,经这百年缠斗,个个伤心伤神,偃旗息鼓,以期重整雄风。只那秦广王与转轮王,明里暗里的拉锯追逐,这才引出‘秦广王追杀新科转轮王,触怒神明;昔日少年郎追悔美娇妻,情缘难测’。”
说书先生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下,喝了口茶,醒木一拍,站起身子,扬声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好!”
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往桌上的铁盘子里扔硬币。
我们三个看得分明,那所谓的硬币,其实都是些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的铜钱。
三人越加确定,我们来的地儿,是鬼市。
我们身上可没这稀罕玩意儿,正想趁着大伙儿散开,偷偷开溜,却不想,被那说书先生叫住。
“几位小朋友,这书……老头子可不是白说给你们听的。”
虽然明知是个瞎子,但我总觉得,老者那两片墨镜后的眼睛,似乎在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打了个哈哈,上前道:“老先生,出门走的急,没带钱出来,您看……”
说书先生也不急着回答我,手中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悠闲地摇了摇,又翘着腿,面向我道:“老头子书里的故事,小朋友觉得如何?”
我其实已隐约猜到,这书中的人物,多半跟我、跟沈佳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不清楚这说书先生的底细,也不明白他故意说这段的用意,所以不好说得太透,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叹道:“故事虽好,不过这里头的书胆,实在可怜。”
“哦?”说书先生放下折扇,扬眉道,“那小朋友可知道,那少年郎是什么人?”
“什么人?”
我决定一装到底,心却开始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说书先生嘴角一扬,道:“那少年郎啊,姓范,叫范仲文。”
我爸?
我的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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