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公子（16）

在京城香火鼎盛的鸿法寺，青岚带着小书童打了把伞上山躲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打湿了台阶上葱葱绿意，也打湿了他刚买回来的《吕氏春秋》。

        青岚蹲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书童闲聊。

        远远看着，便是两个半大不大少年人并膝蹲在屋檐下，如雪衣衫，春风拂落花，白衣助断肠。

        一个紫衣人从寺中走出来，抬手制止住侍从出声，隔着不远淋着雨，静静看了一会儿。

        小书童说着话，瞧见了那人，忙紧张拉了拉青岚衣袖，小声嘀咕：“祁国师怎么也来了……要不公子去打个招呼。”

        青岚闻言，便回过头。对方目光幽深宁静，平静地望着这边，单手执卷，年纪看着倒还年轻，腕骨系着条枯黄的凤凰叶结。紫衣飘然，有些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的模样。

        那人没有料到他会回头，怔了一下才微微颔首，一笑：“祁婴。”

        青岚也站起身，向对方报过姓名。今日他是来庙里求道平安符，母亲没有别的爱好，从前跟着大夫人礼佛，也喜欢这些。他过几日就要回家一趟，刚好捎上。

        简单寒暄几句，雨停时，青岚就进庙里找住持大师去，交了香火钱。

        谁知一柱香后，住持回到禅房里，将去而复返的祁婴国师带了过来。小书童又是差点一惊一乍吓得够呛。

        住持解释道：“不巧，给平安符开光的静安大师出去了，不过施主仁孝心善，国师大人倒是愿意帮这个忙。”

        青岚愣了下，随即微微点头：“那就有劳大人了。”

        小书童憋了满腹腹诽。诸如偌大鸿法寺怎么可能只有一位大师能制平安符，还要劳驾国师尊驾……但国师名望颇高，他只敢心里吐槽，丝毫不敢作声。

        青岚反倒不太慌乱，看着祁婴拿来了符，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祁婴态度也是淡淡地，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没聊什么多余的事，也让青岚放下了心。

        第二日，皇帝赐了京中一套宅子，特许他回一趟家，将父母接入京。大约是不打算外调他了，就放在朝中历练着，慢慢升迁。

        青岚刚要上马车，眉头一跳，却见已经有几个人坐在了里面。

        谢渂，阿昭，祁婴国师，都已经坐在车里暖炉边，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哪怕少言寡笑者，惯来清凌的眼中亦是一片温和。

        青岚犹豫半晌，不知该不该上去，谢渂就已经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带他上了马车。

        在选择坐在哪里的时候，他原本想坐在阿昭旁边，但是那里太靠近暖炉，他有些贪凉怕热。踌躇间，祁婴已经退开身旁一点位置。美意难却，他只得顶着其余两人目光挨近过去，安静如鸡。

        上车坐下后，他就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在路上睡过去，太有失礼仪，总之很不妥当。

        但是没办法，昨夜府上庆祝闹得太晚，他才睡不到两个时辰。马车行驶得很平稳，车外是春雨穿过柳叶的沙沙声，人声隔着马车层层帘子十分模糊，只觉得鼎沸但听不清楚。

        青岚还是渐渐阖上了眼皮。

        阿昭正要脱下披风，国师坐得近，已经解下狐裘给睡梦中毫无所觉的人披上。谢渂冷冷看着他们两人，露出一点讥笑弧度，但没有出声扰醒。

        行至半途，夜已经深了，雨还没停，春夜降温得厉害，青岚冻清醒了，往暖炉那里靠了靠，才发现车里此时只有谢渂坐着。另外两人不见踪影。

        谢渂见他醒了，拿起热着的茶壶倒了杯茶推过去，说道：“先前托你来一趟谢府，怎么没来？”

        青岚握着茶杯的手指一僵，脑海中开始寻找借口：“最近，最近……”

        见他耳根通红，谢渂笑了笑：“随口一问，不是什么大事。”

        青岚便默然喝茶。

        “父亲很想见见你，他一向很有爱才之心，”谢渂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沉吟后继续说：“父亲清正，只娶了母亲一人。不过难免寂寞，我倒是很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

        青岚继续安静喝茶。

        “那日在秦府上虽然是初见，倒觉得十分亲切。如今也算有三面之缘，若是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兄长。”

        青岚继续安静……茶喝完了。

        只得无奈谨慎道：“自然是盛情难却，只怕有负厚爱。”

        谢渂微微笑了：“怎会。”

        此时另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怎么不知道一向连茶会诗会都推辞的谢公子，几时觉得寂寞，随处认别人弟弟了？”

        祁婴说着，收了伞，上了马车。坐在青岚旁边，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递过去。

        青岚接过，感觉到外包纸还在发烫：“这是？”

        祁婴眉目清俊，淋了点雨丝，闻言柔和道：“附近没什么酒楼，我们中午在途中茶馆吃了点东西，见你困得厉害没有叫醒你。一整天下来，无事便四处转转，恰好我找到一户农家，农家没别的，只能请他们烤了点红薯，带回来给你垫一垫。”

        青岚赶紧道谢。

        谢渂方才被打断了话，很不痛快，此时也只能说：“饿了一天，先吃点东西……”

        就在这时，车帘又被掀开，秦昭俊美的面容在夜色里晕出沉冷的色彩，目光转到车里某处，眉头却微微挑起点温柔笑意。

        青岚与他四目相对：“？”

        他翻身坐上马车，一阵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涌上来。随即一只仔细包好的烤鸡就放在了青岚面前。

        “中午让小二包的，”秦昭简单解释：“夜里有些凉，就去重新烤了烤。不过边缘不小心焦了。”

        青岚一手拿烤红薯，一手抱着烤鸡，终于在香气里感到饥肠辘辘，又道了声谢后，撕下几部分想在车里分一分。然而问了三人都摇头，抱着烤鸡的手手不知所措无处安放:d

        秦昭表示自己还不饿。

        国师笑意有些僵，心中暗道秦家人果然诡计多端，陛下防着一手也属正常。中午看着不露声色，竟然早已经悄悄备下杀招。

        谢渂已经不想说话。玩战术的心都脏，古人诚不欺他。

        从江南水乡青砖绿瓦离开，二老第一次入京，头一天青岚带着他们转了转，后面几天因为陛下急召，不得不连日留宫。

        等他从宫里赶忙回家时，二老已经在谢大公子、天骑府秦公子和国师不动声色的招待下句句不离赞不绝口，只觉京城民风淳朴，热情好客。

        青岚第二十七遍听母亲试探着他准备何时成家，又旁敲侧击着谁谁家姑娘谁谁家坤泽，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就去皇宫杏花园上岗了。

        皇帝鹤发白须，早朝完，正在池塘钓鱼。见他来得这么早，有些讶异，叫人赐座后说道：“爱卿是有什么事要禀告？”

        青岚将昨日编撰的进度说了说。

        皇帝放下钓竿，笑了一笑：“这点事，朕对爱卿还是放心的。对了，听说爱卿刚来京城时落榻秦府？怎么，朕的两位爱卿是有什么渊源吗？不如也给朕讲一讲。”

        青岚这才发现自己来得太早，周围除了皇帝和内侍，便只有他一人。

        简直是最适合说些很容易人头落地的话的时机。

        “母亲早年在秦夫人那里做过侍女，”青岚没有隐瞒，“臣与秦将军秦夫人并未谋面。”

        “与秦公子又如何？”陛下显然早已经知道这些，脸上并无意外。

        不知为何，青岚想到了那夜心中莫名升起的痛意，但很快回过了神，平静答道：“点头之交。”

        陛下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右肩，离开了杏花园。

        青岚垂眼站了一会儿，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七年后，霖朝有了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位极人臣，加封太子太傅。

        民间对他也是风评俱佳。

        几乎年年都有媒人踏破门槛，想为哪家公子小姐说媒。不过都被他一一婉拒。

        东宫之中，年幼的太子抓着毛笔，咬笔头看着不远处那个清瘦俊美的身影，跟自己的内侍说悄悄话。

        “秦大人又来看老师啦。”

        “可不是吗，还好今日国师没有来，不然这勾连的事传到陛下耳朵里……”

        小太子不满道：“老师又不常见，什么勾连。”

        “奴才说错话了，奴才该死。”内侍嬉皮笑脸告罪。

        这时，玉树下那身影转过身，朱红官袍，里面是青衫消瘦，眉目一如七年前金銮殿上点探花时一般俊美潇洒，唇朱眼深，落在花影里更衬人如玉。唤了声太子。

        小太子欢喜地扔下笔跑过去，黏在他身边：“老师，我是不是不用练字了！”

        “多罚抄三遍《幼学琼林》，”青年淡淡道：“昨日陛下考教你，很不满意。”

        小太子呆住了，笑容僵在脸上变成了欲哭无泪。

        边上秦小将军瞥了瞥太子，冷哼道：“害他在朝上听训大半日，扣了下个月俸禄。臣今日就是奉陛下之命，来教太子身手的。”

        太子很怵这个秦昭，他知道父皇也怵秦家，决计不可能是父皇命令害煞儿子，只能是秦昭自荐，父皇无可奈。一时间瘪了嘴，眼泪汪汪快掉不掉，看向青岚。

        青岚合上书，眼睫下淡淡倦态：“此事臣插不了手，帮不到殿下。”

        太子：嘤。

        小太监在后面嗑瓜子。

        哎，他就说太傅太惯着殿下，殿下又机灵，看准了太傅心软，动不动撒娇告饶装病卖惨，他早就觉着不行了！

        还是得秦小将军这样铁石心肠的杀神来煞煞太子的气焰！

        虽然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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