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叶汝真有点头疼。
菜市口杀鱼吗?说杀就杀?
但面上还得要做思索状:“杀自然是要杀,但我们这么冲过去,未免太过明目张胆了,明天一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羽林卫做掉了伽南使者……”
“这好办。”一名老兵开口,他约有四十来岁年纪,眼罩挡住了左边眼睛。
“我们十几个兄弟扮作山匪,把他杀了之后,大人与将军再冲进来,赶跑了山匪,保护了僧众,如若有必要,兄弟们也可以留下几条性命,取信于人。”
这主意出得稳、准、狠。
且没什么表情,说到留下几条人命,就跟留下几条裤子似的。
叶汝真面上克制着没什么反应,心里面已经在翻江倒海了。
她来京城是准备说人家的,万没想到会跟着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来干这种勾当。
好在郑硕不同意他的意见。
主要是不同意留下性命。
那人姓李名吉,是追随郑家多年的亲兵,有心想助小主人在御前立下一功,两人低声争执起来。
说话间,阿偌已经进了佛堂。
住持正从佛堂里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彼此皆双手合什,互相见了一礼。
知客僧把叶汝真等人请进来,便去请住持。
住持胡须雪白,气色却甚好,面色红润,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大约是在国家寺院中迎来送往多了,见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这么多羽林卫,也并未惊慌。
叶汝真称陛下近来睡不安稳,想点一盏安神灯,求佛祖庇佑。
住持请叶汝真上偏殿。
叶汝真亮出令牌:“大师,陛下的安神灯,不该点在正殿吗?”
令牌过处,如皇帝亲临,但住持居然不买账,徐徐道:“佛光普照,正殿与偏殿并无分别。大人若执意用正殿,就等云安公主做完法事吧。”
云安公主在正殿??
叶汝真的眸子顿时一闪:“方才怎么有人进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住持打出一句禅机。
知客僧忙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人既为陛下点灯而来,请随贫僧往这边……”
叶汝真给郑硕做了个手势。
郑硕带人一涌而上,瞬间制服了住持与知客僧。
这一下变生肘腋,不仅住持与知客僧震惊,连羽林卫们都惊呆了。
幸好郑硕带来的人手脚利落,不单制住了两人,还塞住了两人的嘴,一点声音没发出,把两人拖去了偏殿。
叶汝真绕到佛堂后门,命郑硕把人散开,远远围住大殿,不让任何人进来。
然后悄然推门而入。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如果能打听到阿偌和云安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就算没有做掉阿偌,回去也勉强可以交差了。
正殿供着大佛,背后是观音渡海浮雕,后门正对着一张供案,上面点着香烛,供着时花鲜果。
叶汝真掀起明黄桌布就钻进去。
进去就差点儿被绊了一跤。
供桌底下有人!
绊住她的是一条长腿,再下一瞬,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险些脱口的一声惊呼堵了回去。
就在叶汝真后悔没带郑硕一起进来的时候,在周遭弥漫着的檀香味里,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龙涎香气。
些许烛光从桌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供案底下是一个昏暗朦胧的小世界,金质的发冠有细微的光泽闪烁,眼底也有一片清亮的水泽。
竟然是风承熙。
叶汝真完全懵了:“陛下你怎么来了……”
风承熙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她噤声,然后松开手。
供桌不大,挤两人有些困难,叶汝真赶紧表示她可以退下,却被风承熙拉住了衣袖。
风承熙指了指前堂方向,示意叶汝真静听。
供案底下空间太小,两人强塞在里面,不得不离得极近,叶汝真只觉得脸颊旁一阵阵温热,都是风承熙的鼻息。
这是被御史发现,会用“犯上”罪名弹劾的距离。
御书房长年薰着龙涎香,风承熙的衣裳与发间仿佛都被这种香味浸透了,清冷肃穆的香气驱逐了檀香,叶汝真觉得那香气仿佛是有形的,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叶汝真虽说因为帮外祖母打理生意的缘故,比一般女子见多识广一些,却也从来没有同任何一个男子这样贴近过,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叶卿害怕吗?”
风承熙忽然在她耳边道,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一字字送进她的耳朵里。
叶汝真坚定地摇头,然后手指指了指前堂。
——偷听呢,聊什么天啊陛下。
这间正殿建得巍峨恢宏,高大开阔,即使只隔着一道佛像,声音都模模糊糊,听上去十分遥远。
“……殿下真的不记得了吗?”
阿偌的声音传来,“当时就在这里,我躲在后面的供案下睡着了,他们说我偷了供品,是你站出来指认那个和尚,我才逃过一劫。你当时就站在那儿,自己明明也吓得声音发抖,旁人还在吓唬你,你的脸都白了,可一步也没有退后……我一直记得……”
叶汝真有点激动。
阿偌和云安公主竟是旧识。
所以他频繁来护国寺就是为了遇见云安公主?
云安公主长年持斋向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上香。
云安公主没有说话,良久,道:“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也许事情太过久远,我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不可能的,我都记得,我们约好了的——”阿偌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急迫,“你当时一个人偷偷溜进来,求天上的母妃保佑你,派人接你离开那个皇宫——”
“大人!”云安公主打断他的话,“我是大央的公主,大央的皇宫是我的家。我答应嫁往伽南,是为了两国安定,请大人勿做他想。”
“还有,若两国联姻事成,我便是贵国的少君夫人,请大人自重!”
“我就是伽南少君,我就是阿路偌傩!”阿偌的声音激越,“绵绵,我当初说过的,我会替你母妃实现你的心愿,带你离开皇那个宫,现在我来了,我来娶你,带你回伽南!”
“啪啦”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打碎了,云安公主像是哭了。
接下来两人应是靠得极近,声音都低了下来,只传来破碎的抽泣声,以及阿偌低沉的安慰声,声音十分柔和。
叶汝真伸长了耳朵,还想听得真切一些。
奈何脑袋贴上板壁了,只能收获零星的只言片语,两人在向佛祖许愿,希望婚期能定得近一些,离开京城便是新生。
如此看来,云安公主也并非不记得,只是起初不知阿偌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故作不知。
如今青梅竹马能相认,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再没多久,两人便离开了,大殿一片悄然。
“陛下,他们好像走了。”叶汝真小声提醒。
风承熙腿长,要曲起来才能藏在案下,抵住了叶汝真的出路。
风承熙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在出神,没出声。
叶汝真只好继续缩作一团,努力告诉自己,她现在是男人,是男人,离得近些,怕什么?反正大家都是男人。
“原来当初那个小孩就是阿路偌傩……”风承熙忽然低声道,“他还真是喜欢往大央跑。”
叶汝真:“陛下以前也见过他?”
“岂止见过?朕当时便在场。”
那年他九岁。
大朝典之后,太后带着他来护国寺上香,随行的有王公大臣,各国使者,内外命妇。
朝典当日,有人从黄河里打捞出一块玉璧,以为祥瑞,敬献给太后,太后转奉在佛祖案前。
这事到这里原本该告一段落,但大家离寺之际,伽南使官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急得四处寻找。
找到这座大殿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块玉璧不见了。
此事非同小可,当时的住持立即命人四下寻找,结果玉璧没找到,倒是在供桌底下找到了一个和风承熙差不多大的小孩。
那住持铁青了面孔,押着孩子过来回话:“娘娘,陛下,众人离开之后,只有这孩子在,娘娘可以派人去伽南国的禅房里搜一搜,玉璧说不定就在他们房中。
小孩不停挣扎:“不是我!你冤枉我!你这个光头是不长毛的大坏蛋!”
太后大怒。敢动供到佛前的祥瑞圣物,按律当斩。
小孩不带怕的,连太后一起骂。
就在那个时候,云安站了出来,指着住持道:“是他让人拿了玉璧。我看见两个和尚把玉璧装在盒子里,说住持要好好鉴赏一番。”
住持极力辩解,大骂云安,说谢贤妃是妖妃,女儿也身带妖气,将来要祸国殃民,恳请太后及早为国除害。
云安从小就没了母亲,一直被人称为“妖妃的女儿”,听见这话吓得浑身乱颤,却依然没有改口。
当时的姜家家主派人在伽南国的禅房外截住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和尚,怀里正抱着那块玉璧,准备栽赃嫁祸。
后来还在住持房中搜出了许多天家之物,宫里供佛的宝贝,十有八九进了那住持的口袋。
“公主……很是勇敢啊。”叶汝真喃喃道。
花筵上的云安公主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没想到幼时的云安公主,竟有胆子仗义执言。
“也许,并非单是因为勇敢。”风承熙低声道,“有可能是她被人陷害了太多次,所以看不得别人被陷害。”
叶汝真听说太后视云安公主为眼中钉,想来公主在宫中的生活并不如意,所以小小年纪,便许愿想逃离。
佛祖听到了她的愿望。
“伽南王子既然是真心求娶,是不是不用杀了?”叶汝真期盼地问。
风承熙抬起眼,“怎么?叶卿是不敢杀,还是舍不得杀?”
“到底是王子,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引起两国交战,就不好了。”
风承熙看着叶汝真,眸子里似有一点欣赏之意,他微微笑了一笑,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兵刃相交的厮杀之声。
风承熙的眼神在刹那间变了,原本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下一眼便像是利刃出鞘,锋芒四射,单凭眼神仿佛就能割伤人。
叶汝真这会儿顾不得君臣之仪了,推开拦路的长腿,钻出来,扑到门前。
透过一丝门缝,羽林卫正在和一群人乱战,那些人衣衫褴缕,不知是什么来路。
“陛下,好像是山匪。”
叶汝真上京路上遇到过类似的,一般是拦路劫财,劫也不算劫很多,有种武力讨饭的感觉,很少会这么真刀真枪地干仗。
“陛下放心,臣带了不少人,一定会保护陛下的。”
“叶卿,此地是京城,哪里来的山匪?”
风承熙站在她的身后,“护国寺从开国到现在一百多年了,从没遭过匪,你一来,匪徒便来了。他们明显是冲你来的。没人知道朕在这里,你离朕远一点,便算是护驾了。”
说着,他对叶汝真一笑,眉宇轻扬,凤眼斜飞:“叶卿保重。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回头重重有赏,定让你升官发财抱得美人归。”
话音落地,叶汝真只觉得后背一沉,整个人踉跄一步,被推出了门外。
门悄无声息地在叶汝真身后关上。
“在那儿!”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山匪挥着刀向叶汝真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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