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罗映想起昨日看到的一切,心微微一颤,强自忍下不适,对萧栖迟道:“回禀殿下,又惊又恐的闹了一夜,今天早上才睡过去。”
萧栖迟“嗯”了一声,吩咐道:“等他醒了,今日就趁夜,让许上云送去周边镇子上吧,扔街上就好。”
这话萧栖迟说得轻巧,神色就像从前吩咐她,衣服上要绣什么花一样平常。罗映微微垂眸,轻声应下:“是。”
用过早膳,萧栖迟出门坐轿,往皇宫而去。
入了宫,刚下早朝。轿子行在宫道上,时不时外边就会传来一些男子嗓音沉闷的说话声。
萧栖迟伸手挑起轿帘的一个角,向外看去,但见官员们三两结伴,正朝外走去。
正欲放下帘子,而就在这时,萧栖迟忽地看到一名二十来岁,身着绯袍的青年男子。瞳孔骤然紧缩,眸中咻然闪过一丝森冷的寒意。
廷尉丞谢非复!
前世就是他杀了皇帝,发动政变,颠覆大周!
父皇在时,谢非复是他钦点的状元,一篇《傲松赋》,令他名扬大周。彼时,他少年意气,一腔热血。《傲松赋》中更是极力称赞包拯和宋慈,誓要做一名不畏强权,清白断案的好官。
父皇极其欣赏他,直接让他去了他梦想的,掌大周刑狱的廷尉手下,做了廷尉属官,廷尉丞。
起初,谢非复也确实如他梦想的一样,专心断案,使有罪之人伏诛,使蒙冤之人翻案。
可惜,梦想与现实,永远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因耿直断案得罪太多权贵,最后更是得罪了陈太师。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削官外放,路上又逢瘟疫,父母亲眷病死大半。
之后发生了什么,萧栖迟无从得知,她只记得,四年后,谢非复再度回朝,已是陈太师心腹。但是两年之后,陈太师忽然失势,谢非复成了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师,紧着便是皇帝驾崩,宫变登基,大周覆灭。
前世萧栖迟不曾过多关心过国事,期间很多隐秘都不知晓,直到泰元帝驾崩,她才意识到朝廷大乱。没过多久,她也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了阶下囚。
萧栖迟的目光扫过宫道上的谢非复,他一人独行,并不与人结伴。目视前方,眼里满是青年的桀骜,脚下虽步履如风,双肩却稳如泰山。
现如今的谢非复,还未被削官外放,想来还在坚守着自己的梦想。
谢非复同萧栖迟的轿撵擦肩而过,离开了她的视线。萧栖迟放下帘来。
轿中光线昏暗了下来。谢非复的出现,让她的头脑忽变清明,之前那些善变到无法控制的情绪,仿佛在此刻尽皆烟消云散。
萧栖迟摸着手腕上的玉镯,细细思量起来。
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趁早杀了谢非复,以绝后患。二是护住他,绝不能再让他遭受陈太师的迫害。那么他就会如他《傲松赋》所言一般,去完成自己守护律法的梦想,与夺位登基八竿子打不着边。
现在的谢非复,好杀。但是若她想拿住大周在手,还有个陈太师在前头挡着。陈太师同太后勾结,她自认不是对手,唯有谢非复有能力对付他。
所以谢非复不能死,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看盂兰盆节,她的鬼戏演得好不好。
萧栖迟微微挑眉,扶了扶鬓发,暂将谢非复的事甩去了脑后。
不多时,轿子在温太后宫门前停下。她此行不是为太后而来,但身为长公主,为表孝道,无论如何都得先来拜见太后。
萧栖迟不耐烦地蹙眉,捏了捏眉心,再抬眼时,已如戏法儿般换成了一副单纯可爱的模样。
萧栖迟走下轿子,梁靖城顺势过来扶住她。太后宫门前的婢女,当即迎上来向萧栖迟见礼。
萧栖迟眸中含光,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贝,微一侧首,笑问道:“母后可在宫中?”
那婢女回道:“回长公主的话,太后娘娘去奉三清了,正巧不在宫中。”
不在正好。萧栖迟对那婢女道:“成,那我先去看看皇帝,等晚些时候再来拜见母后。”
萧栖迟扫一眼那熟悉的宫苑,转身上轿,回忆似潮汐般涌上心头。
世人皆赞温太后是真正母仪天下的人,就连后宫诸人,也无人不称赞温太后的温良恭俭的美德。上至妃嫔,下至父皇子女,都奉温太后为女子的表率。
前世的萧栖迟,也曾以为温太后是个极好的人。
但其实想想,哪有人会让所有人都喜欢?当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人好时,大多是这个人,实在是太善于经营自己。后来若不是见识到裴煜如何经营自己的形象,她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一层。
父皇在时,不喜外戚权力过大,故而温家荣耀有余,实权不足。后来温太后为萧栖迟选亲,便定下了温行玖,是想用萧栖迟的公主身份,为温家再抬一层门楣。这也是她后来才想明白的。
彼时,太后说不放心她嫁给不知根低的人,还贴心的举办宴会,唤了温行玖进宫给她相看,说尊重她的意见,若瞧不上,就不定亲。
可惜啊,她信了太后那番推心置腹的关怀,再加上温行玖的才情样貌她都满意,便应了下来。
结果呢,六年夫妻,恩爱不见,只相敬如宾。若不是后来遇见裴煜,见识到他那么一汪如海般得深情,她都不知道爱情居然可以那般热烈。
想想前世的自己,贵为公主,却自始至终,都如一个傀儡般,活在别人的控制里。枉她自诩从来见解独到,熟不知,在权力的网中,她从来没有自由过。
想来正是因为如此,后来被囚天牢,她才会那么怀疑自己,她的自我才会彻底崩塌。
凝眸出神间,轿子已到了泰元帝的勤政殿,帘外传来梁靖城轻唤她的声音:“殿下,到了。”说着,掀起了车帘,一缕明光洒在萧栖迟的裙摆上。
萧栖迟将手伸给他,让他扶自己下了马车。
已快到巳时,日头高照,勤政殿外站着几名官员,额上都已渗出汗水,面色显得很是焦急。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同皇帝商议。
萧栖迟绕过他们,着人通报之后,等在殿外。
不多时,伺候皇帝的贴身太监走了出来,冲萧栖迟行个礼,赔笑道:“陛下早朝累了,已在殿中歇下,长公主不如改日再来。”
萧栖迟闻言了然,皇帝十四的年纪,正是多动爱玩儿的时候。从前她每次来找皇帝,都是奉太后之命,前来劝说他收心勤政。皇帝不想见她,意料之中。
念及此,萧栖迟没急着走,对太监道:“原是如此。那劳烦公公帮孤问问陛下,快到盂兰盆节了,孤搜罗了一些骷髅戏和鬼戏艺人,陛下有没有兴趣?”
大太监闻言,沉吟片刻,对萧栖迟:“长公主殿下稍候。”
说罢,大太监转身进去。不多时,再次出来,侧身礼让:“陛下正好醒了,长公主里边请。”
萧栖迟道谢后,随他一起入了后殿。
她被大太监引至花园,尚未走进,便已听到少年清亮的笑声,似是投壶中了。
萧栖迟轻笑一声,扶着梁靖城的手一同走了进去。
果然,花园中,身着常服的泰元帝,正在同几个小太监玩儿投壶,明媚的笑容挂在小少年稚嫩的脸上,显得单纯又可爱。就像个寻常人家爱玩儿爱闹的孩子。
这样好看又明朗的少年,若不是皇帝,恐怕是个长辈见着都会喜欢。只可惜,他不是寻常少年,而是自十二岁登基的大周帝王。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样的生活常见且也应该。但他是皇帝,就得早慧,就得学会沉稳。他的贪玩,会让他自己,乃至整个国家,都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就像前世一样。
泰元帝看见了萧栖迟,心中惦记着骷髅戏和鬼戏的事,眼前一亮,正欲迎上前询问。忽地又想起从前萧栖迟每次来对他的劝告,心里没来由生出一堵墙。
他刻意敛一敛神色,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看向萧栖迟道:“七姐,你来了。”
萧栖迟见此行礼:“昌阴长公主,拜见陛下。”
“平身。看座。”说罢,泰元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两手扶膝,明知故问道:“听雅离说,你找朕有事?”
“正是。”说着,萧栖迟扫一眼泰元帝左右两边的侍从,欲言又止。
泰元帝见状,会意,便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七姐说说话。”
大太监雅离,给萧栖迟搬来椅子后,带着所有人退去了远处。萧栖迟这才在椅子上坐下,对泰元帝道:“陛下,从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旁人家的孩子打马球的时候,陛下在批折子。旁人家的孩子结伴寻猎的时候,陛下还是被困在这四方的天里。”
萧栖迟眸中闪过真切的心疼,轻叹一声,推心置腹道:“其实我早该想明白,你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我实在不该多嘴去劝说你那些话。作为姐姐,我应该多疼疼你,多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番话,实在是说到了泰元帝的心坎里,宫外那些公子们的生活,他确实羡慕。他身边所有的长辈,母后、外祖家、还有像萧栖迟一样的其他哥哥姐姐,每次见他,都会长篇大论的劝他勤政。
他回回都很生气,他从来没说不想当个好皇帝。他已经很努力了,难道努力之余,他就不能做些他喜欢做的事情吗?
这若是往常,他无论如何都会在萧栖迟面前装出一副帝王样来。但今日,萧栖迟这番话说的窝心,他没控制住神色,便抱怨了出来:“可是七姐从前说,要学魏国大长公主,劝谏帝王,是做公主和亲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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