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曾经来过
方七岁的这场梦,绵长又真实。
那些回忆历历在目,几乎把与江牧野有关的一切,都从她心底深处拉扯出来,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她梦到最后,江牧野毕业了。
她梦到她哥哥与妈妈最后一次,关于选择的谈话和争执。
毕业后的江牧野,本想与志同道合的大学好友顾年一起创业,开一家自己的公司。
但方荷绝不允许他如此冒险。
她的理由很简单,凭他当前的履历,他完全可以进入百强企业,稳妥地领取高薪,而不用经历一场未知结果的赌局。
江牧野那次真的好努力好努力,他几乎是掏心掏肺地在跟妈妈讲自己的想法、说自己的梦想、剖析他们的计划。
但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方荷,理解年轻人的莽撞,却并不接受他的选择。
方荷用了老办法:歇斯底里、自怨自艾。
于是,江牧野妥协了。
他习惯如此。
他再次如此。
后来,江牧野再也没有跟方荷争吵过。
所有与他人生有关的大决定,他全都交给方荷来决议。
进入百强企业,他做到了。
接受加班,在领导面前努力争取,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能力,他做到了。
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来自我提升,努力学习、精进业务,他做到了。
看着明明消瘦下去,身体却并不因此轻盈,反而动作更加迟缓的哥哥……
当时上了高一的方七岁很是心疼。
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江牧野还没有这么疯狂地学习与工作的时候,他很喜欢打篮球。
在球场上的少年,那么张扬恣意,一举一动都带着青春的热血与活力。
他在阳光下跳跃,风吹动的发梢都是有魅力的、教人挪不开视线的。
他是笑着的。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他的肌肉线条刚有雏形,他的骨骼还在抽条。
他是雨后生得最肆意的那柄竹。
最重要的是。
他那时的笑,是不加修饰的,是自然且轻盈的。
那样的笑,方七岁后来再也没见过了。
哪怕是高一时,她过15岁生日,江牧野揉着她的头发笑的时候,都是疲惫且商业的。
那种角度经过计算一般精密的笑容,让她很不适应。
江牧野看着她,眼里还是充满疼惜,“我的妹妹,一转眼这么大了。”
当时,方七岁只觉得哥哥眼神复杂充满深意,但她还无法解读。
见她情绪被自己影响,江牧野当即调整,开始嬉皮笑脸,“有没有男生追你呀?”
“关你什么事!”方七岁虽说得生硬,语气却还是娇嗔的。
“不行!没满十八岁,不许你谈恋爱!”
“你怎么管这么宽?”
“我妹长这么漂亮,我当然得帮忙盯着点!”江牧野偷笑,“你哥眼光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我认可成为妹夫的!”
“那要你这么挑的话,我岂不是没机会谈恋爱了?”
“这样吧……”江牧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允许你十七岁的时候,带一个男生给我考察考察。如果我觉得没问题,我就允许你们十八岁的时候在一起。”
方七岁眉毛一挑,“你允许我早恋?”
“这不算早恋,这是我们私下的约定……”
方七岁作势举手,“妈!哥他带坏我……”
回忆的最后,江牧野嬉笑着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告状。
兄妹俩时隔多年,再次打闹成一团。
小时候哥哥力气不大,打她的时候却很疼。
如今哥哥成年了,力气很大,但跟她打闹,却会小心收势。
身上被“打”的地方不疼……
可她心里好疼。
这一场梦,她是硬生生被疼醒的。
梦魇中惊醒,她仓皇地呼吸着……
仿佛梦中那捂着她不让她开口的手,也顺带着屏住了她的呼吸。
这一整天她都昏昏沉沉的,连关闭直播间时,她都没有留意弹幕说了什么。
一年多以来,她的生活中摒弃了所有关于江牧野的记忆。
甚至这个名字,都是不能提起的禁词。
但因为友人们精心准备的小屋,复原了江牧野的卧室……
所有的回忆报复般涌进她梦境。
以至于第二天市模拟考开始时,方七岁握着笔,心脏还余悸未消。
白纸上的黑色印刷题目在她眼中扭曲成墨团。
在解答一道大题的时候,她的笔下突然出现了江牧野的脸。
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方七岁吓得停了笔,久久无法回神。
那时停尸七天后,江牧野蜡像一般僵直的脸。
江牧野死了。
心脏骤停,猝死的。
死在她十六岁生日的前夕。
——“哥,今晚你会回来给我过生日吗?”
——“那是当然!你哪次生日我错过了?……知道了,这个方案我会重做一遍。”
——“哥……你在忙吗?如果今天事情比较多的话,其实不回来也……”
——“我会回去的!你放心!我妹多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难得过生日,我肯定……”
——“不打电话还不是因为你忙!我高二开学典礼时上台,拿了三好生表彰,你都不知道吧?”
——“……对,这边这么填就可以。一会儿我会跟业务部再确认一下……”
——“……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不好意思七岁!我有在听!你继续说……唔!”
——“哥?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没事!刚才,心脏抽了一下。你放心,今晚我绝对不加班,保证回去陪你过生日!”
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通话。
隔着电子信号,隔着遥远的距离。
甚至不是一场当面的对话。
她甚至没看到哥哥心脏一滞时的表情。
她甚至想像不出,哥哥当时的脸。
他说保证陪她过生日。
他没有做到。
十六岁的生日,他缺席了。
自那之后,方七岁再也没有过生日。
……
监考老师来收卷的时候,方七岁的大题都还没动笔。
看到她脸色很差,老师很是担心,“同学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方七岁逞强笑笑,一摆手,“我没事的,谢谢老师关心。”
下午五点半,最后一科考试结束。
方七岁收拾好书包,往教室外走。
散场路上,高三学子们紧张地交流着考试的答案,你一言我一语地估着分。
只有方七岁游离于人群之外。
好像她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
但她看起来对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
因为高三模拟考的教室需求,高一二年级放了假。
所以操场上三三两两走着的,都是高三年级,方七岁较为眼熟的面孔。
天光还较亮,走在校园内的方七岁本可安心无忧。
可恍惚回神之间,她总有种错觉——
有人在跟踪她。
很快,她就发现,这不是错觉。
真的有人在跟着她。
不止一个人……
而且,这群人的跟踪技巧还很差。
脚步声稀稀拉拉,有深有浅、有快有慢。
方七岁镇定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后,猛地一转身——
看到几个人猛地一僵,随后迅速闪到掩体之后。
无奈,这群人找的掩体是方戍楼。
方戍楼身材与“魁梧”二字的关系,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所以方七岁看过去,方戍楼身后躲着的什么陈晋轩啊、什么刘曳啊、什么穆川漓啊……
简直一览无遗。
“你们在干嘛?”方七岁有些哭笑不得。
“……”
“……”
“……”
躲着的三个人若无其事,只剩为首的方戍楼抓耳挠腮,张嘴就剩啊吧啊吧。
“非要我点名?”方七岁别着手,“方戍楼、陈晋轩、刘曳、穆川漓。你们在干嘛?”
听到被点名,几个人这才不甘不愿地从方戍楼身后出来。
然后,抬头望天的望天,低头踢石子的踢石子,扭头吹口哨的吹口哨。
“……装傻?”方七岁扬眉,“那我走了?”
“诶别别别!”方戍楼忙抬手制止。
一群人这才卸下倔强的伪装,纷纷丧起了脸。
最后,还是刘曳凑到方七岁身边,小心地拽着她的袖子,委屈巴巴道:“师父……我们是担心你,放心不下你,才来看你的。”
“那你们躲什么?”方七岁问。
刘曳想起什么,有些难过,“先前那个小屋子……我们感觉,是我们做错了,伤害了你,所以……我们没脸出现。”
“……”
刘曳用了些夸张自贬的词汇,使这件事的严重性上了一个台阶。
可当方七岁一放眼,看到面前的几个少年虽神色各异、程度不一,但都或多或少流露出愧疚的意味……
她就明白了,他们是真的很在乎她。
因为在乎,本来很小的一件事,严重性都会随之放大。
她内心的慌乱,突然就被这种柔软的体贴安抚了。
好像冰原消退,暖风拂过。
好像荒草摇曳后,绿意盎然。
好像她一直混乱的思绪,被一只纤细却带着熨贴温度的手细细捡起,一片片拾好拼凑,再小心放回她的身体里。
回到她身体里之后,她就还是那个完整的她了。
方七岁突然笑起来,但眼眶再一次湿润。
她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抬眼,却在看到少年们又惊讶又无措的表情时……
被呵护、被怜爱的感受,让她彻底破防。
“笨蛋吗你们……”方七岁抬手抹掉眼泪,声音微微哽咽,“明明错的是我吧?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别这么说啊!”刘曳跳起来,用力地抱住了方七岁。
一个简单的拥抱,体温的传递,却具备治愈人心的力量。
方七岁用力回抱住刘曳。
她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
她放下心防,终于开始尝试着,依赖她的这群小伙伴。
视线余光里,少年们逐渐往此处靠拢。
她听见,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不要害怕,有我们在呢。”
声音温柔,叫她酥麻,叫她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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