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咒怨幻噩(八)
“说罢,把我弄到此处意欲何为?”
闻桑筠语色不善,她没有露出丝毫的恼怒之色,将手端放在身前,反而温柔道:“姑娘莫要生气,我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桑筠侧身以手撑着下颌,不羁而猖狂,幽幽道:“既然有事相求,为何又不知礼数,非要使些下作手段呢?”
那枚暗箭穿透了肩头,此刻正传来火辣辣的疼。
“抱歉,彼时我并不知情。”
女人答得柔和,说着抱歉的话却无抱歉之意。
透过幂篱,女人绯红的唇角若隐若现,桑筠看不见她的眉眼,却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人究竟是谁呢?
桑筠抱起手臂,眉目轻挑,写满了傲气,“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请求,那又当如何?”
闻言女子闻言掩袖低笑,不过笑声染上几分冰凉,“若是不答应,那姑娘恐怕没机会走出这个地方。”
“是吗?”
电光火石之间,桑筠攥起妆奁中的一枚簪子,旋身坐起,电光火石之间,锋利簪尖抵在女子洁白修长的脖颈之上。
即使被人扼住咽喉,女人却不见丝毫慌张,面上维持着淡淡的笑,她幽幽道:“姑娘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是杀了我,今日恐怕也会丧命于此。”
桑筠扫过四周,阖眼静听,外侧的廊庑、屋顶之上浅细的呼吸声交织,黑夜中四周埋伏了不下五十人。
“你以为这群废物能奈我何?”桑筠手中的簪尖深了几分,白皙的脖颈下开始渗血。
“那群人也许的确不是姑娘的对手,可是你也太小看我了。”
不知何时女人手中攥了一串银铃,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晃动。
“我倒是看看,你是何方圣神。”言罢,桑筠伸手去揭她的幂篱。
指尖刚触到幂篱,铃声宛若魔音入耳,蓦地桑筠浑身每一寸肌肤尤其是心脏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好似万蚁在脉管中噬咬,疯狂汲取她的血液。
簪子应声滑落,她死死捂住心口往后趔趄了一步,倚靠在妆奁喘着粗气,细汗汇成珠划过苍白的下颌。
桑筠无力瘫倒在地,女人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手绢优雅擦去颈侧的血渍,冷声笑道:“姑娘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身中我特意为你养的血毒蛊,只要你肯乖乖为我做事,届时我自会替你解蛊。”
染血的绢帕被随意丢在地上,她继续道:“刚才你也尝了那滋味,若是你依旧负隅顽抗,我就要了姑娘你的命或者让你生不如死。”
肌肤之下的疼痛尚未退却,桑筠咬牙尽量让自己不出声。
幻噩本为虚幻,源自于人心底的怨念,若是让幻噩之主摆脱心底的怨念,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包括她中的蛊毒,但幻噩亦是法阵,若她此刻死去,立即就会化成孤魂野鬼,走上黄泉路。
如今的情况先妥协要紧,桑筠暗自思忖着。
“好,我答应你,记得你说过的话。”疼痛渐渐消散,她的身子却虚浮无比。
“血蛊毒一月一发,届时我会亲自为你送解药。”女人盈盈一笑,上前扶住桑筠的手臂,温声道:“我实在佩服姑娘,那样的疼痛竟是一声未吭,饶是壮年男子也是受不住的。”
桑筠一脸黑线,猫哭耗子假慈悲!
幂篱被窗外的风荡开一半,桑筠故意沉腰晃到女子的面容,心中满是诧异与惊讶,面上却故作不识。
那张脸长得倾国倾城,妩媚却不失清雅风韵,与如今的江浮舟有五分相似。
萧家尚未落魄,桑筠还是京都丞相府的萧宁钰时,曾在宫宴上见到过女人几次,因为此人美得极度张扬,性子温柔至极宠冠后宫多年,她至今记忆犹新。
顿时桑筠心中了然,难怪初次见江浮舟时有股隐隐的熟悉感,原来他竟然是宫里那个小倒霉蛋儿,不苟言笑的小皇子盛槐安。
女人正是人族皇帝的景佳贵妃沈揽月,其父是异姓梁州王,在桑筠的记忆中,梁州王因起兵叛乱,最终落得满门抄斩,宠冠后宫的景佳贵妃也未得幸免,连带着五岁的儿子获罪被打入冷宫,最终葬身在一场莫名火海之中,后年丞相府一夜之间凋亡,她也被迫流浪在外,后来之事她一概不得而知。
如今沈揽月好好站在她面前,也许那场大火是她自己蓄意而为,一切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
沈揽月看中她的武功,所谓的做事难道是让她进宫刺杀皇帝?
虽然桑筠也讨厌那个曾今追杀过自己的皇帝,但她心里清楚此人尚且算是明君,要不然父亲与哥哥不会效忠于他。
接下来的几日,沈揽月派了不少弱柳阁的舞女教习她舞蹈,饶有将她送入宫当宠妃的架势,桑筠这才知道自己只猜对了一半,沈揽月最终目的是让她挟天子。
通过这几日对沈揽月的探查,桑筠发现沈揽月不仅与皇室废黜的大皇子盛平暗通款曲,而且与朝中某位大臣有苟且之事。
笼络朝堂重臣,培育暗中势力,召集梁州旧部,其心昭然若揭。
弱柳阁桑筠在熟悉不过,今日随舞女练完舞后,寻着记忆她缓步走到后院,在那处破败的屋子前顿住脚步,霎时年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里曾有她与颜娘的记忆。
桑筠八岁那年,丞相府全家上下上百口人被屠戮殆尽,她与母亲上山为即将远征平息幽州叛乱的哥哥祈福,有幸逃过一劫。
京都银装素裹,天上飘着细细的雪。
那日是她八岁的生辰,傍晚时分与母亲祈福上香归来,她满怀期待回到家,等待着晚宴上父亲与哥哥准备的生辰礼物。
临走前母亲被方丈拉过,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回城的路上母亲便一直心绪不宁,直至走到相府门前神色都苍白得难看,萧宁钰笑着推开朱漆红门那一刻,刮在笑意僵住,然后被寒凉刺骨的北吹散。
茫茫白雪被浸染成一片红,冰冷的血腥令人窒息,生生勒住她的咽喉,她瞪大着眼忘记了尖叫,忘却呼吸。
她的父亲与哥哥躺在血泊之中,整个府上无一活物,唯有红梅热烈了几分,冬日的夜来得匆忙,夜幕如幕布般罩来,放晴的天空霎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母女两僵硬在北风中。
那一夜她的母亲疯了,那个嘴上不饶人却疼爱她至极的母亲疯了。
她攥着匕首一步一步,嘴里疯狂般喃喃道:“孤星煞命,都是你引来妖物害了萧家。”
也是因为这一句,她从此狠上恶妖,后来她流浪街头后偶然遇到冀州游历的清虚,一番死缠难打后拜了他为师,入了玄天门下。
她从未见过如此的疯狂母亲,僵硬地迈着步子转身逃去。
那夜的雪下得极大,像是在哭泣。
还未到宵禁路上不见人影,不知仓皇逃了多久,母亲目眦欲裂,依旧穷追不舍。
最后她的双腿被冻僵了,摔倒在一处楼阁外暗巷的桥头上,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近在咫尺,母亲疯狂笑着逼近,她眼中的猩红的血丝是茫茫雪地唯一浓烈的色彩。
她眼眶红红,问:“母亲为什么?”
没等来母亲的回答,冰凉的匕首没入她的胸膛,黑暗袭来那一刻,恍惚间她看见母亲笑着挥刀抹了脖子,血渐在北风鹅雪中,她带着苍凉的笑着倒在雪地之中,被风雪掩埋。
天不亡她,她的心脏生在偏右处,她活了下来,被弱柳阁的颜娘所救。
颜娘虽堕入风尘,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子善良而热烈。
彼时丞相府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丞相府所有人惨死,唯有相府小姐不知所踪,国师占卜星宿诡谲,扬言丞相府血案与妖物降世附身相府小姐有关,于是她是妖物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大臣们联名上奏缉捕她并在祭天台处以焚刑,皇帝迫于无奈下了缉捕令,御林军满城搜寻。
颜娘本为一介弱女子心性却大胆,不顾外头的腥风血雨如何对她喊打喊杀,不计自身后果偷偷将她养在弱柳阁荒僻的后院里,为掩人耳目便将她打扮成男子,给她改名为桑筠。
颜娘临死前,她才知道桑筠这两字的由来,那时她才知道颜娘本姓桑。
颜娘虚弱抚着她的脸,望着院中那颗傲立的竹,她说:“我望你如竹般坚韧,立于北风中,不折不屈。”
丢下这一句,十八岁的女子永远阖上了眼。
萧家出事后,桑筠备受打击,在弱柳阁浑浑噩噩过了两年。
待在荒院的两年,颜娘待她极好,时常给她买点心零嘴,闲暇之余要么兴致勃勃讲自己的故事要么艳羡地讲话本里忠贞不渝的爱情,若是颜娘接了恩客决计不会去后院寻她,在她面前会刻意掩饰自己身上的媚态。
久而久之她渐渐了解这个天真热烈的女子。
颜娘因家贫,在五岁时被父母卖入弱柳阁,她不似楼里其他的女子骨子染上媚态,她被老鸨训得媚态横生,骨子里却是难掩的天真热烈。
颜娘经常撑颌坐在石阶上傻笑,她知道这是她在想话本里的少年郎,颜娘渴望寻常女子的爱情。
两年后的某日俊美的年轻男子初来弱柳阁日日与颜娘行鱼水之欢,颜娘从未伺候过那般好看的人,男子清俊优雅,说着温声细语的话,轻而易举俘获了颜娘的心。
那段日子颜娘收回自己的绿牌,每日捧着一对飞鸟耳坠站在梅树下傻笑,脸色羞赧微红。
颜娘说自己爱上了那位郎君,彼时她并不明白爱为何物。
那日,她整整一日没见着颜娘,心中隐隐不安,便偷偷留出荒院,轻推开房门,男子正伏在颜娘身上,粉红色的光芒正在缓缓流入他的口中。
他的余光瞥到她,嘴角挂着贪婪的笑愈加放肆。
男子正是颜娘那位心上人,她偷偷见过的。
他身下颜娘宛若一具枯皮干尸,干涸的唇一启一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那时的她未走上修道之路,不知颜娘被当作炉鼎,更不知那男子本体是狼妖。
她只记得自己愤懑至极,抡起瓷瓶朝男子砸去,男人迅疾起身旋身躲过,嘴角勒起赢荡的笑缓步逼近,手狠厉劈在她的脖颈之上。
她眼前一黑卒然晕倒,再度醒来时,屋中多了一只嘴角含血的死狼。
她抹着泪水,缓步靠进床榻,颜娘没有咽气,那双将散未散的眸子闪烁着泪花,唇角微微颤抖,似要述说什么。
她立即上前半跪在榻前,握住那双已然干枯的手,耳凑近颜娘的脸。
艰难给她交代几句话后,颜娘才咽了气。
颜娘留给桑筠多年以来的积蓄,让她离开京都去别的地方生活下去。
后来弱柳阁的人随意将颜娘葬在荒郊野林,她用颜娘留给她的银子为她修了墓,刻了碑铭。
两年过去,萧府血案之事被时间渐渐冲淡,缉捕令早已撤下,颜娘死后她过上流落街头的日子,行尸走肉过了几个月,大雪皑皑她住在破庙,成日食不果腹。
某日她浑浑噩噩走到京都的大街上,遇见一个吊儿郎当的青衣男子,他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她半掩面挤了进去。
年轻的男子一手攥着剑,一手提着赤尾死狐,狐狸眼里闪烁着细微的幽光,让她忆起母亲死前说的那句话与还有那匹死去的狼。
良久看够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她偷偷跟上了青衣男子,不过很快便跟丢了,在巷子找了一圈,没瞅见半点人影,正心灰意冷转身离开之际,被一只手臂拦住去路。
男子蹙眉,调侃说:“小丫头,跟着我干嘛?对我的美貌图谋不轨?”
???
来得正好,他可是自己送上门的。
她迅疾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眸子里满是乞求,“你会降妖,请收我为徒。”
缠在手臂上那双小手又红又肿,青衣男子眉头一蹙,随即又吊儿郎当笑开,“小叫花子,有点意思,不过你凭什么让我收你为徒?”
“我不是小叫花子”,这些日子她虽过得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但每个铜板都是她去洗衣坊辛辛苦苦挣的,从未伸手乞讨。
“只要你肯收我为徒,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的亲人们被妖物所害,我想斩尽天下恶妖,换世间安定。”
吸了一口气,她继续道:“虽以我一人之力力量薄弱,但我活一日,便会尽吾之力铲除世间的邪恶。”
只愿世间之人不要再有如她这般的遭遇。
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青衣男子浑身一怔,良久拂开她的手,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递给她,“你这小姑娘口气不小,不过我不收徒弟,你还是另寻高明罢。”
“为什么?”她没看那袋银子一眼,那双眸子直勾勾地仰视他。
那双眸子稚气未退却说不出的坚韧,倏地心中某处在渐渐融化。
青衣男子轻咳,“太麻烦了,我不想带拖油瓶。”
“我不是拖油瓶,不是的,我会成长的,总有一日我能站在最前方。”
青衣男子未答,不耐烦拂袖离开,脚步却慢了不少。
见状她心头一喜,面上的凝重消散,弯着唇转身跟上去。
此后的一个月她便开始死缠难打,直至男子厌倦应下受她为徒,后来她才知男子是玄天最放荡不羁的长老清虚。
一阵凉风吹来,往事随风消散,桑筠回过神来,伸手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涌上的泪,望向淹没在绿藤之下的破败木屋。
还能见上颜娘一面,此生足矣。
昨日她已经在弱柳阁偷偷打听到过颜娘的下落,在江浮舟的幻噩之中,正是她流落到弱柳阁的前一年。
桑筠缓步走到门前,欲伸手推开门,屋里传来布料摩挲声与低低的抽噎声。
闻声她眉头紧蹙,一脚踹开房门,屋子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四周破旧不堪却十分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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