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佟晋的二十八年生涯里,除了学戏,还是学戏。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爷爷是“金霸王”金少山的得意门生,十岁就开始跟着“松竹社”里的师兄弟们给梅兰芳跑龙套。
1948年的炎炎夏日,爷爷从上海演出结束,回到北平探望师父,却只看到厅里的白色帷帐,以及正中一个大大的“奠”字。
那是一段令人愁肠百结的动荡岁月,不要说市井小民,就连师父这样声势煊赫的梨园翘楚,也免不了面对时局长叹:为之奈何。
只不过,别人是举樽空对月,师父却被一杆大烟枪摄走了魂魄。
酒精已经无法抵消厚重的愁绪,只有这经由英格兰小岛上的黑贩带入的黑土烟,才能带来片刻欢愉。
灵堂上,一缕缭绕而上的香烛烟火盘旋飞升,师父的黑白相片端立在祭桌上,看不清表情。
从腰间系上素麻那一刻开始,爷爷佟柏就和其他师兄弟一起,毕生只为延续师父一脉的净行流派。
按梨园行规矩,佟柏的儿子也将顺理成章继承父亲的衣钵,把本门派的花脸艺术发扬光大,但在他这一代却出现了断层。
呀呀学语的时候,佟晋就问过爷爷无数次:爷爷,爸爸妈妈去哪里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不要我了吗?
打记事起,佟晋的世界里就只有爷爷,以及练功房,甚至没有别的小朋友。
爷爷每次被问到这个时,总有掩饰不住的一团伤感涌入眼眶,他摸摸小孙子的头,半晌说不出话,然后起身去院子里给笼里的鸟添食,给花草浇水,他总觉得,只要避开这个话题,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会把这事抛到后脑勺。
但他忽略了一点,自己那从小没有父母教养的小孙子,心思细腻超出了一般的小男孩。
得不到爷爷的回应,他的脑筋就会一直在原地打转,绕不出去。日子久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变得少年老成,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二十岁那年,佟晋和剧团里一个唱小花旦的姑娘谈起了恋爱,但小姑娘嫌他不会说好听的,不会逗自己开心,于是就背着他找了另一个有情趣的小伙子,连分手的话都没有留给他。
整个剧团的人都知道他这段不堪回首的恋情,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但周围人刻意的回避让本就话少的佟晋更加沉默寡言。
从此之后,他的生活全部留给了专业,每日排戏、练身段、习唱腔,然后回到自己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自己做饭自己吃。
如果不是这一届比赛的场地刚好选在自己剧团,如果萧可可的搭档没有吃坏了肚子,自己这按部就班的日子将永远不会被打破。
那个曾经问过爷爷无数遍,依然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也永远不会揭开谜底。
“佟晋!团长喊你过去。”
那个上午,他一如既往在练功房里压腿,听见施成鹏正在窗外喊他。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心想可能是下个月演出节目单的事情,迎面撞上嬉皮笑脸的施成鹏。
“哥们,有活来找你了,有个演《宇宙锋》的小丫头急需找爹,团长不知怎么就把你推出去了……”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佟晋眉头也微微锁在了一起:平时这种活都是随便找个师弟应付了事,毕竟只是陪衬连票友都算不上的门外汉,今天怎么把自己这个团里的扛把子送了出去?
“你没听错吧?”
“哪能啊,自打这群青春的□□刚进咱们剧场,一切动态我都尽在掌握。告儿你,那丫头长得还挺好看……”
“边儿去!”
也只有这个铁哥们敢在佟晋面前开这种玩笑。
从团长办公室走出来,佟晋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领导交待的无非就是:好好配合人家的演出,主动沟通,起码知道人家学的是哪位京剧名家的版本。
版本不同,演员之间的配合往往会出现卡顿,这是京剧程式化表演风格的大忌。
佟晋自然晓得这个道理。
但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这“小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敢挑这么一段高难度的折子戏来比赛。
回宿舍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简单的白t加牛仔裤,出门前想了想,又扣了一顶鸭舌帽。
他不习惯在这么多外人在的场合暴露自己。
偌大的排练厅里,京剧团的其他成员正冷眼旁观,瞧着这群门外汉。
他夹杂在伴奏队伍里,拣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把帽檐又往下拉了几下,面部表情完全隐匿在阴影里。
施成鹏喊了他好几遍都没用,只好自己挪到那个角落。
“坐这么偏僻干嘛?我刚才那位置才是最佳观景台啊。”
“那你过来干嘛。”
鸭舌帽纹丝不动,流动的眼波却在一处逡巡。
施成鹏吃了一记,决定不打算和他抬杠。
“看到没,那个刚进来的马尾辫,就是她。”
佟晋心头微微一动。
因为他是侧坐在凳子上,所以对方轻易看不出自己正被一道目光稳稳盯住。
几分钟后,佟晋装作整理裤脚的样子掩饰情绪。
“怎么会如此相像?”
他的大脑一直被两样东西占据,一个是远处萧可可的脸:小巧精致,两腮的婴儿肥又带着几分浑圆的娇憨,光洁的额头上因为一层细汗粘了几缕刘海,越发娇俏动人。
另外一样,则是家里书柜里的几个相框,其中一张,是爷爷跟一位女士的合照。
那是一张黑白照,爷爷一袭长衫站在背景墙一侧,女士端坐在前,身上是分辨不出颜色的深色旗袍,肩上一件小小的浅色开司米披肩。
两人动作各异,但表情相同,脸上的愁云惨淡清晰可见,有对现实的深深不甘,有对未来的重重忧虑,似乎还有许多复杂情绪。
总之,佟晋每次不经意看到这张照片,心里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从来不知道这位女士是谁,就如同自己父母的信息,爷爷向来是讳莫如深。
除了饮食起居,爷孙二人最多的交流基本是围绕着学戏展开。
佟晋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忽然倍感亲切。
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莫名其妙的好感,他头一次萌生出主动接近一个女生的想法。
那次失败的恋情,还是女方倒追的自己。
但他不想让身边人知道自己的心思,毕竟在周围人眼里,自己心如死灰之木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多年,自己习惯了这副禁欲系的躯壳,旁人也没有理由打破。
虽然偶尔会感到孤独,但这是一个相对自己非常温馨的舒适区,而且孤独寂寞完全可以被跑步和排戏时分泌的内啡肽击败。
可是这次,佟晋的体内似乎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自己,正在指挥他往另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方向前进。
宿舍姐妹花的组团旅行已经进行到一半,现在是萧可可担任导游的一趴。
出发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旅行计划,其实,无需落实到书面她也能带领众姐妹玩个痛快,因为上次比赛结束后,她跟社团的小伙伴已经把宁州这座黄河边上的城市走了大半,什么好吃,哪里好玩,住哪家酒店性价比最高,直接用上回的经验就好。
几个人里面萧可可是最开心的那个,不光是因为大家对这趟行程安排赞不绝口,还有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原因:
这个城市里有个她在乎和好奇的人。
故地重游总能激起人们心中暗流涌动,萧可可更不例外,她这次不想跟上次那样走马观花地邂逅这座城市,她想花点时间,好好认识认识它。
心底藏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急于否认的理由:也许,也许能在某条街上再次遇见呢。
所以在宁州的最后一天,准备启程到下一个城市之前,她宣布:我要在这里再呆两天,两天后在下个城市机场汇合。
她给出的理由充分且必要:刚好这几天本地京剧团上演两场戏,是她期待了好久的,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大家都知道萧可可好这口,曾经为了喜欢的演出连续翘了两节专业课。
于是互相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之后,两拨人各自前往目的地了。
送走同学,萧可可径直往京剧团的方向走去。
京剧团斜对面就是一整条小吃街,是本地人和外地游客都必打卡的夜宵圣地。
自己去那附近一点都不刻意。
她这样此地无银地安慰着自己,快要走到小吃街的尽头,忽然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扯住。
“你回不回家?孩子还要不要了?”
萧可可大脑突然宕机。
一个面色黧黑、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妇女,正使劲钳着自己的小臂。
她本能地想拽出来,对方的大手却越抓越紧,厚且脏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细白的胳膊肉里。
“你干嘛?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行了行了,别赌气了,我教训了孩儿他爸,回家吧啊!”
然后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壮汉,脸上堆满横肉,笑嘻嘻地走过来,目光里却藏着一股狠戾。
“媳妇我错了,咱们回家啊,孩子在家哭一天了你不心疼?”
两个人几乎要把萧可可整个举起来,她发现几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白色依维柯,车门大开。
萧可可脑子瞬间炸了,她拼尽力气反抗,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已经开始嘶哑。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倒是想见识见识这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场家庭纠纷。
“干什么!放开她!”
萧可可用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人光溜溜的头顶上没几秒,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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