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思虑
骆都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客栈,在论剑期间几乎住满了人。客栈掌柜迎合论剑的气氛,在门口挂了六串红灯笼,寓意六六大顺。他人机灵,又会来事儿,一见秦渊背着昏迷不醒的雁晚进来,便迎了上去,问道:“哟,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去寻个大夫?”
“不必,”乔岱摆摆手,回应掌柜的殷切,“我们随行的有大夫。劳你打盆热水,弄着吃的,送到二楼左转最里间。”
掌柜连连点头,他知道对于这些江湖客,还是少招惹为好,只需做自己份内的事。除此之外,再献上一些恰当的殷勤,便能保自己人财两全。
二楼左转最里间,是雁晚与程芙同住的客房。秦渊把雁晚平放在床上后,自己也欲坐在床沿,但许成玉却一把挤开了他,怒道:“别跟本大夫抢地儿。”
医者边沉心替雁晚搭脉,边询问在场的数位剑客:“我不懂剑,看不出无云天与雁晚的实力究竟有几成差距。但我清楚雁晚的能力,你们觉得,凭她的本事,果真拿无云天束手无策?”
无云天能进论剑六甲,身手必然不凡。但裴雁晚数月前还曾在江南得到过“天命剑”萧连溪的盛赞,萧连溪为人耿直,眼光狠辣,他说别人有十成本事,那此人必不会只有九分,他说别人只有三成本领,那此人必不可能再往上攀。
他给雁晚的“判词”,是凶狠、不服输、后生可畏。
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怎会折在六甲?
当雁晚被无云天的剑气震飞出去时,看台上的观众既有唏嘘,也有震撼,这些人的情绪全部出自雁晚的失利。然而其中不乏寥寥骂声,他们的愤怒则来自押进赌坊的银两盘缠。
程芙与雁晚针锋相对多年,最熟悉雁晚的斤两。可以说,她是除了周照以外,最了解雁晚实力的那一个人。
在历年的比试中,她年年是输得多的那一个,但近两个月来,形势却发生倒转,雁晚几乎要尽全力,才能勉强赢一次程芙。她以为雁晚的实力只是正常的波动,便没有放在心中。
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上心了。
一场失利的战斗,可能会毁了一个剑客。
程芙立在角落中,冷声道:“无云天的确很强,但若凭裴雁晚的真本事……我原以为她能进最后一轮。”
秦渊与乔岱亦点头称是,他们二人虽无缘六甲,但剑术也都是一流的水平。许成玉见状,疑窦丛生,道:“你们剑客比剑,没有绝对的输赢。乱拳尚能打死老师傅,一个力大无穷的无云天为何不能打败矮她两个头的裴雁晚?”
她的言论话糙理不糙,堵住了屋中其他三个人的嘴。秦渊欲为雁晚辩解,却被许成玉横眉倒竖堵了回去。许成玉一番诊脉,什么都没诊出来,便笃定道:“忧思过甚,好好休息即可,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身上也许有些淤青,程芙替她检查一下,若不严重,便连药也不用上。”
忧思过甚?所忧为何物?
是至今仍居住在云州城的谢泽兰,还是悬疑未解的劣兵案,亦或是纵火逃窜的红月?
问题在于,裴雁晚根本不是个会忧思过甚的人!
但许成玉在为人诊病一事上脾气相当古怪,她立下的结论,绝不容许人质疑。她交代完程芙一些事,便回自己屋补觉去了。
秦渊依依不舍,不愿离开,他再三祈求程芙,今夜能否让他留下来照顾雁晚,最后只得到了程芙冷冷的眼刀。乔岱连拖带拽把秦渊弄了出去,口中还嘀嘀咕咕着:“人家和景王殿下甜甜蜜蜜着呢,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吧你……”
夏天的太阳贪玩,走得相当慢。在它散发出最后一丝余晖时,雁晚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程芙坐在床边擦拭剑身,瞬间就响起无云天挥向自己的那一剑,迟疑道:“我出局了?”
“嗯。”程芙合上剑鞘,淡淡道:“一场论剑而已,不影响你做天下第一。如果你能活到八十岁,那就还能参加十二届论剑……”
雁晚揉揉还在发痛的胸口,在程芙的帮助下坐了起来,笑道:“然后全天下人都为我八十岁还在练剑的自强不息精神感动,我裴雁晚的传奇故事将口口相传。”
“什么意思?难道你八十岁就不练剑了?”程芙明知雁晚是玩笑话,但还是严肃起来,把两弯细长眉毛皱在了一起。
“胡说八道,我就算死了,也要和我的剑葬在同一口棺材里。”雁晚抚平程芙的眉头,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我输了论剑,但你会赢。”
“你如此笃定?”
雁晚本欲下床,却被程芙一把按了回去。她钳住程芙的手,强行下了地:“那当然,你一定会赢……哎呦,无云天也太凶狠了,我胸口好疼。”
“你明明不高兴,却还要强忍着。”程芙非常了解雁晚的秉性,她知道雁晚每逢出剑,便是奔着赢而去,可是论剑才开始五天,便以区区一个六甲,终结了雁晚五年的努力。
窗外骤得跃起一朵烟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雁晚没有理会程芙,而是走到窗边,指着烟花笑道:“明天是乞巧节,他们这便开始放烟花了。”
程芙终于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妥。裴雁晚就算因为论剑失利而有千般失落,但她的失落也会如窗外烟花一样,升至顶端,再无声息地坠落、消失。
“你放心,我不会耿耿于怀。”雁晚与程芙并肩立在窗边,把最灿烂的那朵烟花指给程芙看,笑道:“我还要做天下第一呢。”
骆都的七月七乞巧节,从七月初六晚上便热闹了起来。适逢论剑大典,商贩们赚钱的热情被熊熊点燃,入夜后便推着货摊上了街。
程芙被雁晚赶走,和许成玉一起看花灯去了,独留雁晚一个人在屋中小憩。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睡梦中想起从前在慈幼坊被周照带走的事情来,梦里周照的脸模糊不清,唯有剑鞘上的一抹红色流苏鲜艳无比。随后入梦的,还有跪在地上哭求的谢泽兰,女人哭哑了嗓子,甚至周围的一切都因她的嘶嚎声而扭曲。
最后一个入梦的,是远在云州的江允。她在虚无的幻境里,看到江允送鸿雁木簪子那晚的烛火,烛火微微一跃,便烧光了一大片木兰花……
雁晚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头脑仍旧沉浸在梦魇中。但是,她好像真切地看到江允就站在自己眼前,清俊的脸庞因月光而更显柔和。
小允怎么会在这里?
雁晚朝眼前的人影伸出手,喃喃道:“姐姐心口疼……”
那人影果然上前一步,与雁晚十指相扣,紧紧攥紧雁晚的指节。
雁晚轻笑一声,脑子却还是一团浆糊:“心口疼,帮姐姐揉揉……小允……”
又一朵烟花猛然升上天空,砰得炸开,照亮了客栈临窗的每一个房间。雁晚在这一声轰响中彻底惊醒,她一惊,随后迅速地抽回手,握成一拳打了出去。
秦渊挡住雁晚的拳头,吃了黄连一般苦笑道:“我不是你的小允,我是秦渊。”
他半蹲身子,依偎在床沿,恨不能飞回云州去,将心上人梦中呓语的对象撕个粉碎。他心中虽有怒火,眼神却柔情似水,道:“你想他了。”
雁晚怒上心头,胸口为这怒意又疼了起来,她抽回手,一双凤眸瞪向秦渊:“何事?若是来说闲话,就从窗子跳下去,说给阎王听。”
“别这么大火气,”秦渊慢声细语,想要以哄一哄雁晚的暴脾气,“你做梦的时候,可曾唤过我的名字?”
他不理解,不在情情爱爱上留太多心思的裴雁晚,怎会在梦靥之中,唤江允的名字?莫非真的动了真情?
雁晚坐了起来,欲再打出一拳,但她受无云天的重击,力量不似平时。
这一拳软绵绵的,再次被秦渊拦截住。秦渊仗着雁晚的虚弱,大胆地与她再靠近了一些:“你放弃他,回头看看我。他是皇帝的孩子,将来会立王妃,娶侧室,不能全心全意对你。若他能做皇帝,难道会许你皇后的名分?我与他不同,我向你许诺……”
“滚!”雁晚捂住发疼的心口,一声暴喝,将秦渊吓了个激灵。她急促地喘息着,怒道:“我最烦你一天到晚管这管那,你算老几,也配来管我!”
她只要只言片语,便能让秦渊痛切心骨。纵然她早与秦渊割袍断义,但对秦渊来说,这条沟壑,他无论如何都要跨过去。
“秦渊,我讨厌你,再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把你打出去?”雁晚不顾秦渊的阻拦,拿起放在桌上的明心剑,把剑尖悬停在离秦渊喉咙仅有一寸的地方,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男人后退半步,终于肯妥协。他今日若执意死缠烂打,那么雁晚必定会真的把剑刺进他心口。
秦渊关好门,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红纸,其上工整地写着三个小字,一笔一划,都藏着写字人的情意。寄信之人算好了信使从云州到骆都的时间,特意让雁晚在乞巧节这两日收到它。
他冷笑一声,把红纸撕了个粉碎,让那三个小字再也无从辨认——
“念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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