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前传番外——寡情人【完】
(十一)
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瞬息眨眼间,便已过近百年。
司虞有意放缓自身进境的速度,但这事情不像拉闸刹车能立竿见影,他前头的基础打得好,越到后期灵力吸纳近乎于本能。即便有意克制,他仍能感觉自身魂魄日益饱满,隐隐有突破之势。
尽管一直在压制境界的提升,他闭关的频率还是变高了许多。
陆芙并不是一个喜欢在原地等待的人。
司虞闭关的时候她便四处周游,寻找突破此界的机缘。
她的命盘涵盖的星轨越来越多,有时她参详得忘乎所以,光阴便飞速而过。不过如今她的魂体中存着司虞的一缕发结,如同锚点般不时提醒她,如今她已不是了无牵挂的独行侠。
这些年司虞也想明白了,指望陆芙这跳脱时间之外的存在长久地关注一个人是不切实际的,要让她印象深刻,最好的办法就是经常在她面前刷存在感。每当出关,他都第一时间用陆芙留在他魂体中的一丝怨力告知她,而那如风般巡游世界的女鬼便会不远万里为他而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回应。
司虞自离魂海出关,进阶大乘境后期。
海水在他意念之下分排而立,司虞踏上沙滩,目光穿越广袤大陆,落在天际浓重发黑的云海漩涡上。
那是劫云。
他没忘记,陆芙曾与他相约,在羽华真人飞升时一同前往。
冲关时间难于把控,他自然不会为了他人的劫数而敷衍自身的关卡,而陆芙,是不会错过这难得一遇的机缘的。
尽管对她的性格早已了如指掌,司虞依然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悸。他没有停留,身姿化作青蓝的流光,朝那雷劫落下之处而去。
等司虞赶到羽华渡劫之地,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神大骇差点走火入魔——他最熟悉的女鬼正夹着生死不明的羽华,另一边手里的长剑正捅进一个男妖修的琵琶骨,他们的头顶是陆芙本体的黑雾,繁星组成的命轨明明灭灭。
“陆芙!”
司虞没想到陆芙能疯到去插手别人的雷劫。
他已从周围人口中得知,那羽华因不愿搞杀夫证道那套,是选择硬抗丹毒吞下斩情丹来灭情缘的,也许正是因为她这一善举,上天给了她机缘找到去除丹毒的办法。
这本是一桩美谈,可问题出在羽华那位逃过一劫的道侣身上。
那是只出身青丘的妖狐,青丘妖狐一旦动心便对道侣死心塌地,只求一世一双人。
羽华斩断情缘放他自由,他却不愿接受这个安排,以自身八尾为祭,竟硬生生将羽华的命数改写,在她抗雷劫时发动了青丘秘法。
羽华猝不及防下被绞碎了一魂一魄,骤然喷出鲜血从空中坠落,那为她而现的通天之路悄然散去。
陆芙等了百年才等来这么个机会一睹飞升真相,眼看着被个恋爱脑搅黄了自然气个半死。
她不顾风险全力出手,强行逆转羽华那已然消逝的一魂一魄并重伤了妖狐,便有了司虞看到的那一幕。
保下了羽华的魂魄,天路却终究是散了。陆芙咬牙切齿,挥剑便斩下了那妖狐的头颅。
司虞忽然一凛,巨大的不安瞬间笼罩了他,他出手用水流将羽华的身体抽出陆芙的禁锢,远远抛开,拉起陆芙便要化光离开。
“快走!”
然而,万钧之力瞬间将他们拍向了地面。
天道降临。
……
司虞睁开眼,看着离魂海的海水在自己一个念头之下分开退去,他踏上了沙滩,忽然一愣。
刚才发生了什么?
劫云与雷光将天空染成了幽深的紫色。八十一次雷劫落下后,雷云散去,七彩霞光伴随着澎湃和煦的灵力,顺着那幻光形成的天路倾泻下来,滋养万物。
刚才发生了什么?!
司虞莫名觉得诡异。
他记得陆芙曾与他相约,要在羽华真人飞升时一同前往,如今看来他是错过了……
——他真的没能赶上吗?
心头诡异之感越发浓重。司虞思索之时,忽然觉得陆芙的那缕怨力微微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身姿化作青蓝的流光,朝那天路所在之处而去。
陆芙盘膝坐在羽华洞府的一座山崖上,她身后倒着一具生机断绝的男性妖狐的尸体,一条黯淡的星轨砸在地面,正渐渐化为尘埃随风飘散。
“……所以,你并不想让过于强横的灵魂停留在界内,你无法承受。”她对着无人的天空喃喃自语,“那充沛的灵力,那是羽华身体消解才释放的灵力……哈,修士修道吸纳天地灵气,身死肉体消解灵力反哺天地,这就是你的循环方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人回答。
陆芙也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那恋爱脑死前说他不过是想跟羽华在尘世厮守……若是让他干成了,从此世间便多了一个强横却无缘飞升的残缺之人,她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对灵气的吸纳就如同海纳百川,如果是那样,这世间能维持多久呢?”
似乎是被她所言说的光景所吓到,风静止了。
“所以,你不惜耗费巨大的力量回档,也要让羽华走完飞升这一步……她应该是成功了吧?”
陆芙看着命盘,羽华的星轨已经消失了,说明她的灵魂已不在此界。
“那要是失败了呢?是在此界再次投胎还是就此魂飞魄散?”
周围静得可怕,妖狐的尸体开始飞速腐朽。
陆芙的声音冷了下来:“看来是坏的那种结果啊……不管怎么说,这次你借我的手除掉了这变数,你欠我一次。”
她站起身收了命盘,抬头看天:“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我要带他走。”
眼前一花,她被扔了出来。
“……靠,真就铁公鸡一只。”
陆芙骂骂咧咧朝天比了个中指。
蓦地,她神识一动,抬眼看到了天际那道直奔自己而来的流光。
司虞在她面前落下,有些意外地看着四周——这里是羽华洞府的入口,陆芙像是刚从里面出来。
“之前帮羽华除丹毒也算有了交情,她给了我出入洞府的玉牒,”陆芙知他所想,“我有贵宾席,才不要挤在外面看热闹呢。”
司虞迟疑了一下:“羽华真人成功了?”
陆芙看起来比他更迟疑。
“看起来就是成功了呀?”她用词隐晦,“是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奇怪了吗?”
司虞呼吸一顿,握住她的手。
陆芙顺势钻进他怀里,对着龙君的身体上下其手:“说起来,你修道这些年到底是吞了那铁公鸡多少灵力啊!”让那天道宁可欠着她人情都不放人。
司虞:?
(十二)
两人回了洞府,将四周结界又加固了一番。
平时加强结界这事基本都是司虞在弄,这次看陆芙郑重其事,他意识到她在羽华飞升一事上恐怕知道了什么。
陆芙并未隐瞒,直接把天道后将世界短暂回档的事说了。
饶是司虞有所准备,听见这答案还是大为震撼。
玩弄时空的术法,向来是禁忌,而天道为了保住自身的能量循环不惜以身犯禁,想来这是它运行的最高原则。
“像羽华那样足够强大的魂魄,一个两个还好,要是攒多了这世界怕不是要撑爆,所以天道一直严格把控着强者的数量。”
陆芙对于天道的运行规则还颇为赞赏:“只要登仙之途足够艰险,绝大部分修士在抵达尽头前便已道死身消,灵力反哺万物,那极少数能扛过飞升雷劫的佼佼者,亦会被雷劫裂解肉身,只有灵魂破界而去……”
她一顿,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是微妙:“哇,那飞升成功后天道赐下的灵力,岂不是跟尸水一样……哕。”
司虞:“……”
比喻得很好,下次不准再说了。
“如此想来,我倒是明白这天道为何对蓬莱客下手如此之狠了……”
陆芙挥散被自己的比喻恶心到的心理阴影:“此界生灵的生死都在它的能量循环之中,我等却不一样,我虽不用灵力修炼,但这些年我吞掉的阴魂怨鬼不计其数,那原本都是它的能量的一部分呢,他日我离去了,这部分怨力可就真的跟我走了,对它而言还真是纯纯赔本的买卖。”
“没想到,飞升的尽头是如此光景。”司虞感叹道,神情中倒是不带犹豫和后悔,“即便如此,我已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不能再回头了。”
“我观此界天道虽然手段强硬,但运行逻辑还是很完整明晰的,只要砝码足够,未必没有谈判的可能。”陆芙想到飞升失败的下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次它耗费巨大,我发现……”
“芙芙,”司虞打断她,语气坚定,“修仙乃我此生的选择,我想要走到那个尽头。”
“即便魂飞魄散?”
“芙芙,努力积累的成果不会背叛自身,”司虞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宽慰道,“自踏上仙途,我一日不曾懈怠修行,即便我的灵魂带着前世赋予的便利,天道亦不能抹消我今生的沉淀。我不会失败。”
可即便成功了,你破界而去的灵魂终将以新的躯体、新的面貌开启全新的人生,而我的司虞,则会在雷劫中烟消云散啊。
陆芙眼中的光华黯淡下去。
但她没说出扫兴的话,而是仰头笑了笑:“既然你有了决定,我自会为你铺路。”
此次天道在她面前露了破绽,她感觉到命盘涵盖了一条巨大的星轨。此间万物的命途交错盘横,最终组成了那难以名状的庞然大物,陆芙隐隐约约能猜到答案。
司虞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芙芙,此生有你,乃是我之幸事。”
“既如此,便在此生多陪我看看风景吧。”
……
一段感情有了倒计时之后,剩下的时间就显得珍贵起来。
陆芙自己都觉得意外,时间于她而言本来毫无意义,但随着司虞一步步走向最后的瓶颈,她越发珍惜两人相处的日子。
司虞闭关的时候她不再往外跑,而是安静地待在石室里鼓捣她的命盘,那条巨大的星轨在她摸索之下渐渐显露真容,虽然要撼动它近乎天方夜谭,但支配改变由它延伸的微小星体,并不是毫无门路。
司虞最开始见她坐在洞府前,拨弄命盘引得山坡上花开花落,溪水结冰或逆流,只当她找到了新的乐子。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出关时的天气总是风和日丽,适合外出游玩,而陆芙也常趁机闹着要他陪同四处观景。
而当他又一次走出修炼的石室时,陆芙一头撞进他怀里,把他推了回去,落锁熄灯一气呵成。
幽暗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司虞觉得自己的嘴唇被用力咬了一口,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陆芙兴奋而压抑地在耳边低语:“虞老狗,你想玩雷吗?”
话音未落,一道微弱的银紫色闪光打破了黑暗。
司虞的大脑空白了片刻。
待他从陆芙手中渡来那缕雷光,确认过那曾给他带来万钧之压的气息后,司虞将雷光收入手掌,用力将陆芙抱进怀里。
“我该如何谢你,我的小疯子?”
陆芙曾为他找回被天道更改的记忆,他想起自己看到陆芙插手羽华的飞升时感叹过她的疯狂。
可与如今相比,在别人飞升的时候搞事算什么,她连雷劫都敢抢!
修真之人骨子里都带着点执拗和疯狂,但跟他的芙芙比起来,大家都得往后稍稍。
陆芙挂在他身上,懒洋洋地不愿动弹。
“虽然只是小小一缕,但这是正儿八经的雷劫,只要你能学会操控它,待你飞升之时我们再搞个大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给我飞升成功,不然我这么大的投资全都打水漂,我绝对要拉那铁公鸡天道陪葬!”
“必将不负所托。”司虞抱她起身,“今日下山吃顿好的,咱们喝两杯。”
“我要吃城里明月斋新出的点心,还有上次去的村子里那个大娘家的酒酿丸子!”
“好好好,你要吃御膳都行。”
“那个就算了……不过你要喂我。”
“多大点事。”司虞望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柔情,自然也将她刻意掩藏的不安看得分明。
这些年陆芙反常的依赖他并没有忽视。自羽华被强行飞升的几十年来,她那风一般的性子全化作了千依百顺的绕指柔,仿佛要将所有的爱意在某时某刻之前完全释放。
趁着两人气氛正好,司虞直接问了她,陆芙愣了一下,却是丢回一个问题。
“你所剩的时间屈指可数,我想要多与你留下些美好的回忆,这样不好吗?”
司虞被她的用词惊了一下:“怎么说的像是我得了绝症似的?”
“难道不是吗?”陆芙也很惊讶,“我自是不会质疑你的修道之心,但你我都知道,飞升是注定要消解身躯的,这与绝症又有何区别?”
“可我也会因此转世到某个世界,而你离开此界后,亦能再次找到我。”
“我为何要去寻找你的转世?”
“……什么?”司虞忽然觉得一条巨大的鸿沟出现在他们之间。
陆芙面露不解:“我喜欢的又不是你的前世或者来生,从头到尾我都只喜欢现在这个司虞啊。难道在你飞升之后,我就会喜欢一个和你长相不同、声音不同……除了一个灵魂,与你截然不同的人?”
她摇了摇头,声音坚定无比:“我做不到的。我只能尽最大努力让你在我的记忆里留得更久一点,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直至遗忘。”
司虞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她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却又像远在他触及不到的天涯。
他终于意识到,从一开始,他们所选的路就注定要分道扬镳。
可他不甘心。
司虞掌中微小的雷劫跳动着,那丝丝玄妙之力隐晦地连接着此界最崇高的存在。
修道之人,搏的就是逆天而行的那一线生机,正如陆芙绞尽脑汁为他的飞升铺路一般,这一次,将轮到他来寻找一条路能让陆芙与他同行——如果往后的路他们注定分离,那便从过去之中寻找吧。
陆芙见他并未因自己的话而流露出不满,心下又软了些,不等司虞回答便歉然道:“是我不好,我不该……”
“哪有什么不该,芙芙你不过是直抒胸臆。”司虞牵起她的手,“你我的经历千差万别,观点不同并不奇怪。我们之间的分歧,不过是另一场论道罢了,至于谁对谁错,不妨等到这仙途尽头再做定夺吧。”
他望向洞府外明媚的春光,微微一笑。
“陆芙,我们来日方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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