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5
1缘起
你清楚记得自己与七海先生的第一次对话。
当时你刚搬到东京的公寓，行李只有一个拉杆箱。2ldk的住所里空荡荡的，怕是连宜家的样板房都比此处要更有生活气息。
一个人的晚餐总是提不起好好吃饭的兴致。那天你也是用便利店的肉包打发了饥饿。
然后试穿了一下新学校的制服。
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想到下周一要以这副模样要站在讲台上作生硬的自我介绍，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
不想再看着镜中的自己，你抓起餐桌上皱巴巴的烟盒，走到阳台点上了一支。
熟悉的味道涌入口鼻，稍稍抚慰了烦乱的心情。
就这样倚在栏杆边吸了半支，忽然听到门铃响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会来拜访你的只有同样陌生的客人。带着些许困惑与好奇，你来到玄关。
透过猫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西装男。
打开门的瞬间，他的身高让你稍稍感受到冲击。
为了弥补两人之间的高度差，你不得不仰起头来与他对视。脖子一动，小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隐隐之中像是在预兆着什么，但当时的你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抬起手揉揉酸痛的脖子。
“我是住在隔壁的七海。”
男人说道。
沉稳的语调，稳重的性格，干练的着装，简直是教科书级的“成年社会人”，正是你觉得最不好相处的那种类型。
而在他看来，你大概也是他最为苦手的那种类型——散漫的青春期少女。
当你从门后现身，他发现自己的新邻居居然还是穿着高中校服的年纪时，表情有一瞬间的讶异。
自我介绍时也显得有些拘谨。
“是七海先生啊。您好，请多多包涵。”
你姑且做出了规规矩矩的回应。
七海先生并不只是为了问候你而来的，接着只见他有些为难地微微蹙起眉头。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说这种话可能会显得很不友好，但是能否请你以后不要在阳台吸烟呢？味道全飘过来了。”
没想到才刚搬过来没多久，就收到了来自邻居的意见。
香烟在右手的指间缓缓飘散，被抓了个现行的你只好低头道歉。
“啊……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那就好，谢谢你的理解。”
邻里问题就这样得到了解决。但七海先生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看着你指间的烟，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被他看着，你像面对学校的老师那样开始紧张了起来。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两三秒之后，你灵机一动，想起了搬到新家之后要给邻居送礼的惯例。
“对了……请您稍等一下！”
这样说着你哒哒哒地跑回屋里，找出一盒在旅途中顺手买下的特产。
回到玄关，你将它递给邻居七海先生。
“这是八桥饼，好像是京都那边的特产点心，请您尝尝看。”
“谢谢。”
接过礼盒时，七海先生的目光掠过你的左手，微微一怔。
你的左手缠着绷带，白得有些突兀。
但更能令人感到诧异的，是你从根部被截断的小手指。
2【小指】
你缺失的小手指不是因为天生，也不是因为事故。
而是你自己切断的。
这么做是为了遵循日本极道中的惯例：成员在脱离组织的时侯，便会切断小指。
只不过你并不是正式的帮派成员，而是关西某位头目的外甥女。
你是非婚生子，和父亲那边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从小跟着母亲和舅舅生活。
生活在暴力团体中，你逐渐变成和同一种类型的人，国中时期就学会了抽烟打架，在学校横行霸道。
起初还觉得那是很酷的事，但随着成长，你开始慢慢认识到舅舅和他手下成员的所作所为。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控制女性，发放高利贷，暴力催债，贩售违=禁=药品。母亲早已习惯于对他们的行径置若罔闻，你却无法容忍自己成为沉默的共犯，决心逃离。
屡次逃家又屡次失败，被舅舅的手下抓回家里。
他们只把你的反叛当成儿戏，最后无可奈何的你选择用他们的方式来表达决意。
舅舅有着钓鱼的爱好，为了解体大型的鱼，买了几把相当昂贵的专用刀。
你就是其中的一把砍断手指的。
跪在庭院的造景石旁，你的左手摊开在冰凉的石面，右手则紧握着刀柄。
磨蹭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狠心砍了下去。
然而由于紧张和手心的冷汗，这一刀下去没能彻底砍断。血色在视野中漫延，剧痛让冷汗浸透了全身，一阵阵晕眩袭来。
但你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紧咬住嘴唇，将在衣服上擦了擦右手手心的冷汗。
然后用颤抖的手握住闪着寒芒的刀，用尽全力铡了下去。
那截断指被你留在了和室的矮桌上，同时附上的还有一封诀别信。
你拖着早已收拾好的拉杆箱打车去了最近医院，包扎伤口。
随后乘坐新干线来到了东京。
或许是终于感受到了你离开的决心，这一次家人没有来追回你。
这处残缺是你为了叛逃而付出的代价——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感受到他人的视线时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好在出于礼貌，七海先生在注意到之后并没有向你询问什么。
几句寒暄之后，你们就此道别。
这就是你与七海先生的初次见面。
3【咖啡】
新的高中生活就像你设想中的那样无聊。
新同学对着你的断指闲言碎语，不敢向你靠近。课堂也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产生吸引力，老师们传授着的知识还是那么枯燥乏味。
也想过要不要翘课。但转念一想，就算翘了课，也没什么特别想去地方或是想做的事。
于是周一至周五在学校昏昏欲睡，周末则在家中昏昏欲睡。
在某个周六，你睡到中午十二点多才醒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懒得做饭，于是随便洗漱一下，前往公寓对街的喫茶店觅食。
在窗边的座位上，你发现了七海先生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所以想找个人说说话——你婉拒了负责引路的服务生，走向你的邻居。
他在休息日也穿着整洁的衬衫，只是没有打领带。难道他的衣柜里连一件休闲服都没有，清一色地整齐摆放着的衬衣西装和领带吗……？
餐桌上摆放着的白瓷盘中只剩下酱汁，除此之外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在你的认知中，那是一种“大人饮料”，明明在你口中是一股又酸又馊的泥水味道，成年人却能神奇地领略到它的美味。
不同于学校里幼稚无聊的男同学，也不同于从小接触到的那些凶悍粗鲁的暴力团体成员——你越发感觉到七海先生是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
却也同时对他的生活方式燃起了一丝好奇心。
你走到他身旁，正在读报纸的他注意到你的接近，抬起头。
“……是你啊，早上好。”
身处窗边的充沛日光之中，他下意识地略微眯起眼睛，整齐梳理的头发被阳光照浅。
“早上好，七海先生，”你模仿起他彬彬有礼的语调，“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店内有许多空位，你却偏偏要和他拼桌。他对此有些困惑，但还是应允了。
“……可以，请坐吧。”
于是你如愿以偿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服务生拿来了菜单。中午只有五种套餐，漂亮的菜品照片配上彩色铅笔绘制的可爱介绍，能感受到店长满满的用心，却也让你挑花了眼。
服务生还在一旁耐心等待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你向对面的人发起了求助：
“唔……七海先生有没有什么推荐呢？”
“我点的是明太子意面，味道还可以。”
“好！那我也要一样的。”
你痛快地作出决定。
“那么套餐里的饮料您要选哪种呢？”服务生询问道。
你的余光瞥到桌上冒着热气的咖啡，不知怎地脑子一热，说：
“我也要咖啡。”
餐品很快就上齐了。
意面的味道还不错，但咖啡尝起来还是像泥水一样。你喝了一口就带上了痛苦面具，悄悄地又加入了三包糖和两盒奶精。
七海先生注意到你的挣扎，像是感到有趣那样，嘴角隐约浮现笑意。
“……我记得这里的巧克力芭菲味道也不错。”
他不动声色地替你解围。
被当做小孩子的你有点点气馁，但还是飞速地放下了那杯泥水。
“真的吗？我这就尝尝看。”
这样说着，摁响了传唤铃。
芭菲很快就被服务生端来了。
黑白双色的冰淇淋球上淋着浓郁的巧克力酱，甚至还有可爱的小熊饼干装饰。
自从搬家以来一直消沉着的食欲被激发了，你立即用银色的小勺取食一口，恰到好处的甜味与绵密的口感让你的眼睛闪闪发光。
在你一勺接一勺享受甜品的时候，七海先生注意到你扶着芭菲杯的左手仍缠着绷带。
“你的伤口还没恢复吗？”
他的询问让你的动作微微一顿。
“已经好了，但别人看到可能会觉得有些恶心，所以打算一直缠着了。”
“……”七海先生静静观察了一会你的表情，“抱歉，我不该问的。”
你的年纪还小，但也能够用直觉领会到来自他人的温柔。
同学和老师盯着你的伤口，只好奇它是怎么造成，却没有哪怕一个人关心它何时才能恢复。
七海先生是你来到东京以来，第一次个真正关心你的人。
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关怀，让你一下子变得有些贪心了，像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同情，故意揭露了伤口的来历：
“没关系，我不介意……毕竟是我自己弄断的。”
他果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为什么要那么做？”
被这样询问之后，你忽然意识到不经意间自己的心中堆积了这么多想要倾诉的事，以至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时，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故作轻松地讲完你自己的故事时，七海先生恰巧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他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对你说：
“……一个人生活有时会很辛苦。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随时来隔壁找我。”
随后因为有其他事务，他便先行离开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是你第一次受到来自他人的关心。
你在窗口看见邻居先生逐渐远去的身影。
剩下的巧克力芭菲吃起来凉，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之后结账时，服务员告诉你，同桌的那位先生离开时已经替你付了钱。
4【情人节】
你觉得有必要回礼。
除了出于礼节性的考虑，也是因为想要见到七海先生。
于是便摁响了门铃，邀请他下周六一起在上次的喫茶店吃午饭。
“这次由我来请客。”
你大方地拍拍胸口。
“你还是没有收入的学生，不必这么客……”
七海先生还没说完就被你插话道：
“如果您那天没有时间的话，改天也可以！周末的下午三点前我都有空。”
“倒不是时间的问题……”
“那就是不想和我一起吃饭吗？”
“也不——”
“难道说您讨厌我吗？”
“不，只是——”
“欸？那是为什么？”
七海先生切实领略到了青春期少女的难缠，有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好吧……几点？”
到了当天，一向睡到日上三竿的你破天荒地七点就起了床。
慵懒地摁掉闹铃之后，你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惺忪的睡眼忽然睁大眼睛：
二月十四日。
今天居然刚好是情人节。
在这个特殊的节日，原本单纯的午饭邀约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单纯了，让你感到一丝压力。
你把仅有的几件衣服翻出来。除了卫衣和t恤之外，比较看得过去的就只有一条连衣裙。
你对着这几件衣服犯起了难：卫衣和t恤太散漫了，会显得失礼，但连衣裙是不是显得太……太刻意了？
……
一番犹豫之后，你还是穿了连衣裙。
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店里，选了和上次一样的靠窗位置。
该说不愧是情人节当天吗？店内比以往热闹许多，大多是甜蜜的情侣。
在这样的氛围下，原本只是一起吃午饭的你和七海先生，会不会看起来也像是在……
约会？
【约会】
这两个字让你感到忐忑，心跳开始加速。
不一会儿，七海先生也到了。他提早了五分钟，却发现你已经在等着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向你表达歉意。
你表示自己也刚到，请他不用在意，心里却在叫喊：
啊！为什么连对话内容也这么像是在约会……！
心情越发混乱了。
但如此不淡定的只有你自己，坐在对面的七海先生还是像往常那样平静，除了换了件衬衫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意识到他并没有把你的邀约曲解成其他意思，你悄悄松了口气。
……却又感到有点失落。
快速地结束了点单，你还是和七海先生点了一样的套餐。
只是把饮料换成了可尔必思。
放下菜单后，七海先生注意到店内异常热闹，环顾四周。
你注意到他的疑惑，向他作出解释：“今天好像是情人节呢。”
“这样啊。”
平淡的回应，这个节日对他来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顺势追问：“七海先生现在是单身吗？”
“是的。”
他说着展开热毛巾，擦了擦手。
……啊。果然。
你想着，一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
“啊。果然。”
“……’果然’？”
糟糕，你的感叹听起来像是在看不起七海先生，让他看起来有些不满。
你摆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因为七海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冷静而理性的人，所以很难想象出您陷入热恋的样子……”
一口气说出了一大段对七海先生的印象，连你自己都有些感到不可思议。
明明没见过几次面，却在无意之中思考过很多有关他的事。
“这样啊。”
七海先生轻松地接受了你的解释。
你感觉到他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你对他的看法。
……是因为把你看作是小孩子吗？
你好像漂浮在他的世界之外。这种距离感对你来说并不陌生，无论是和师长还是同龄人的同学们，相处时总能感受到层层的隔膜。不过你并不在意他们，所以也就无关紧要了。
但七海先生不同，他让你感到非常好奇。
隔着摆放在餐桌中心的两支洋牡丹花，七海先生坐在你的正对面。由于咖啡的热气会模糊镜片，他摘下了墨镜。你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偏清俊类型的长相，鼻骨虽然高挺，但总体而言五官的线条是纤薄的，更贴近亚洲人的特征。
转学过来已有整整一个月，你却连一个同班同学的脸都没能记住。
但你有自信能记住七海先生的样子。
在一片模糊的世界中，为什么只有他的轮廓会显得如此清晰呢？
有些顶不住你直白的注视，七海先生打破沉默。
“怎么了？”
你用双手撑着下巴，回答道：“突然对您产生了好奇。”
他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什么可好奇的？”
“唔……”思索一阵后，你笑着回答道，“全部，全部都感到好奇。”
面对如此直球的回答，七海先生一时语塞。
“……怎么可能把全部都告诉你。请注意一下人际交往时必要的距离感。”
“那能够一点一点地告诉我吗？”
“你……”
他再度语塞，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挪挪墨镜，却发现已经已经摘掉了。
“可以吗？”
你托着脸追问。
像狗狗一样诚挚的目光让七海先生感到难以拒绝。叹了一口气后，他投了降。
“……可以吧，只要不涉及到隐私的话。”
得到允许了——好耶！
你的心中顿时雀跃，兴冲冲地凑近问道：
“那么，请问您喜欢哪种类型的女性呢？”
正喝着咖啡的七海先生动作一滞，刚想提醒你不能涉及隐私，却听见你紧接着抛出另一个问题——
“您觉得我这种类型怎么样？”
5【习惯】
七海先生从此养成了一种习惯：决不在你说话的时候喝东西。
因为你随时可能会作出惊人的发言，让他狠狠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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