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这是许秋雯第一次同别人讲起她和吴悠的故事。
城西的郊野有一座矮山,傍山是一座村庄,村庄不起眼处是一座福利院。福利院的大门还是七八十年代的那种深绿色,门栅栏已经掉了漆。从栅栏望进去,正中间就是灰青色的三层小楼,小楼的外墙也被经年的雨水冲褪了颜色,然而墙底稚嫩的粉笔画却是新涂上去的。
福利院的条件并不好。管事的是刘妈妈,晚上挑着夜灯扒拉算盘,算来算去,钱怎么也不够用。
小孩儿大多是吃不饱的,因而眼巴巴地向往着被领养。小孩们乐观认为,眼下生活已经差到底了,将来无论如何不会更差。
这种触底反弹的信念,是绝境里才容易滋生的乐观主义。只有在生活特别操|蛋的时候,大家才想起来歌唱《明天会更好》。
尽管领养后的生活被描绘成“可以随便吃红烧肉”以及“拥有自己的房间”的极乐世界,小小的许秋雯却从来没有动过要走的心思。
她对红烧肉的期待比不上对故事书的热爱,独立房间的奢侈也远不及被吴悠姐姐哄着睡觉来得安心。
那年她5岁,吴悠8岁,尚不识字的她只会从书架上扒拉下来一本书,缠着吴悠姐姐给她念故事。
吴悠每天下了课,就领着她坐在小楼门口的石阶上,手指点着文字一行行地读。从哥特城堡到绿野仙踪,从小红舞鞋到南瓜马车,吴悠用童话故事替她编织了童年夏日的梦。
故事很快引来了其他的小朋友。小脑袋挤在一起,围成一圈儿听故事。人人都想要离吴悠近一点,不仅能听得更清楚,还能看得见插图。
然而秋雯当时长得太瘦小,别人一挤,她就孤零零被拱去了后排。个子太小,垫着脚也看不见,只能支着耳朵静静地听。
吴悠很心疼小妹妹,却没有能力维护她。物质太匮乏时,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就凸显出来。不霸道,就只能挨欺负。霸道的小孩于是变多。吴悠知道,她若是真的明目张胆偏心秋雯,反而会害得秋雯被人孤立欺负。
因而唯一的补偿,就是在人群散去之后,轻轻拍着小秋雯哄她睡觉。
那天晚上,故事讲到一半,正是精彩部分,却有一对夫妇前来参观。小朋友们听闻有人来访,便立即丢下故事不管了,呼啦啦地从门阶上站起来,追赶着跑去门前凑热闹。
吴悠见小听众们散了,便乖巧地把故事书合上。抬头,却看见小秋雯站在原地。小姑娘眼睛望着自己,笑得腼腆可爱。
“你过来坐吧!”,吴悠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秋雯便紧挨着她坐了下来。坐定后,又双手托着腮帮问吴悠:“姐姐,他们为什么要跑呀?”。
吴悠想了想,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跑呢?”
“故事还没有听完呀。”,许秋雯拍了拍故事书,“而且我见姐姐也没有跑。”
吴悠愣了愣神,对着空气喃喃,“我待在这里就很好。”。
她其实不愿意提起那段回忆。
再早两年,她也幸运地曾经被人接走过。然而手续还没办完,那对夫妇却又临头反悔,赔了一笔小钱,就把她送了回来。
听院长说,是不知从哪里抱养了新生儿,带把儿的,哭得特别有劲儿。
吴悠被刘妈妈领着手重新站在院门口时,使劲垂着头,紧抿的嘴唇要被牙齿咬破,脑袋耷拉下去的样子像被人掐断的花儿。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神态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
然而可怜的女孩子,几乎是生性里带着反思的基因,把明明不关自己的事,硬生生揽成自己的责任。
被遗弃两次,她想不起来去怪罪大人的无情,更不知道自己的性别才是宿命般的原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垂着脑袋,抽噎着责怪自己太糟糕。
只是从那天过后,吴悠学会了不抱希望地活着。她再也不会凑上前去用渴求的眼神望向别人。厌恶怜悯,畏惧宠爱。她只是相信,没有高高抛起的希望,就不会经受被人狠狠摔下的遭遇。
“秋雯,你将来要去好的人家。”,吴悠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却看见许秋雯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小脑袋往她膝上一趴:“不要。我困了,要听姐姐讲故事。”
故事讲到这里,许秋雯从回忆中出神。又灌了自己一杯酒,醉意更浓。
后面的故事,她不能再讲给温懿浓听。
是在今年七八月份时候,暑期画展刚刚结束,许秋雯照例去见心理医生。
患双相情感障碍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靠着药物和定期的精神治疗已经不对生活构成影响。她甚至安慰自己,多少天才的艺术家都遭逢过这样的困扰。
那天去见心理医生,也仅仅是出于习惯。毕竟生性敏感,工作压力又大,身边可谈的人太少,而她亟需一个可倾听的人。
45分钟的面谈很快结束,她心情不错。下到1楼大厅时,见到柜台售卖的提拉米苏造型可爱,于是走上前去,颇有兴致地买了一块儿。搁在平时,她对甜食是毫无兴趣的。
然而等候店员打包的功夫,却听见取药处广播的名字。
“请-1037号-吴悠-到3号窗口取药”。
吴悠?叫吴悠的人太多了,男男女女都有。然而每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她还是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只不过每一次都收获失望。
这一次,她的眼睛仍在人群中搜寻着。不抱什么期望,却又幻想着她的身影。
3号窗口处,果然走过来一个女人。瘦瘦的,看不太清楚正脸。然而只这一眼,她就笃定那是吴悠。
她们分开的时候吴悠14岁,她是拼命把对方影像刻进脑海中的。如今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出现,褪色的记忆旋即复活,往事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翻涌,她迫切想要上前求证,再睹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然而这家医院无论如何也不是再相认的好地方。
她匆匆付了钱,包装好的提拉米苏留在了柜台,急急出了医院的门。
站在大门旁边不显眼的位置,她手心紧张得发汗,来回踱着细小的步子候着吴悠出来。
等候时,她心里雀跃得快要喊出声音来。算起来,快20年了。11岁到31岁,她已经快忘了分开时候撕心裂肺的感觉,然而如今的欢喜的程度,简直又和当年的痛苦程度相当。
只是,转念却想起,这是精神科医院。
揪心于是取代了欣喜。
吴悠走出来了。手提着帆布袋,袋里装了药,外人看不见里面的药物。她穿了一条朴素的黑色长裙子,单手撑着伞,脊背骄傲地挺直,一如当年的倔强,然而面部却多少有些憔悴,是有生活暴力打磨过的痕迹。
跟在她身后十米远的距离,许秋雯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跟着。
从医院去公交车站的地方要穿过一个小胡同,吴悠拐进小胡同时,许秋雯几乎用跑的速度,从旁边胡同绕了一大圈,才终于从正面截住了吴悠。
面对面目光相接时,两人中间仍有三米远的距离。许秋雯站定了,卖力调整着呼吸,才不至于像是刚奔跑过的样子。
她定定地看着她的正脸。喉咙里有一万个词语要冲出来,然而却堵塞在唇边。那些日夜辗转排演过无数次的重逢台词,此刻都在口腔里拥挤着翻滚。
然而大脑却宣告宕机。
沉默。长久的沉默。
直到两只喜鹊从胡同上方的蓝天飞过,叽叽喳喳叫着,才叫醒了许秋雯到意识。
“我是许秋雯。”,她的语言系统,只允许她讲出一句自我介绍。
说完,紧张地观测着吴悠的表情,生怕对方露出哪怕一丁点的困惑。20年,她只能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却从心底害怕自己被忘记。
然而对面的人却只是浅浅笑了笑,冲她摇头:“抱歉。我们,认识吗?”
“你是吴悠,对吧?”,许秋雯有些着急,“小时候,你坐在石阶上给我讲故事的呀。”
女人却撑起一个笑,再次摇了摇头。手里的提袋往身后藏了藏,“抱歉,你真的认错人了。”。
说完,撑着伞,从许秋雯的身侧经过,一步未停地走出了胡同儿,步伐太快,以至于正常的行走看起来却像是落荒而逃。
许秋雯站在原地,不知道吴悠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自己。明明在大厅里确认过她的名字,如果真的是陌生人,何至于否认自己的名字。
所以,姐姐难道还在介怀当年的分别吗。可当年的分别,又怎么能怪自己呢。
许秋雯想不明白。
重逢的好心情碎了一地,她再抬头时,路面上已经空荡荡的。天气闷热得快要窒息,她却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好在她现下可以确认,她迟早还会再见到吴悠姐。
误会也好,生分也罢,她们的情分难道是可以斩断的吗?从儿时认识那年,她们的生命早就如藤蔓似的纠缠在一起。相互支撑着熬过那些经常想死的日子了,如今得活了,怎么反不相认了呢。
想到这,一个糟糕的答案浮上心头。冷静下来,再度回想起刚才那些瞬间,装着药的手提袋,见面时克制隐忍的眼神,离开时过于急迫的步伐。
许秋雯的心,又揪得疼了起来。姐姐过得并不好,所以才要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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