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犯人三土
今天的刑部大狱，气氛有些不寻常。
英娘懒洋洋地枕在红姐膝盖上，若有所思地望向牢门外：那里正蹲着个狱卒，在擦地——就他脚下这一小块地板，今天已经被好几号狱卒来来回回擦了少说八百遍了。
“今天啥日子呀。”她啧啧称奇，“大家伙都跟被下了降头似的。”
“今天是录囚的日子。”墨小垚说。
她这时扎在墙角里面壁，神神秘秘地，身边散落着她向新提牢讨来的各色丝线，埋着脑袋不知在捣鼓什么。
“鹿球？”英娘一愣，“那是什么球？”
墨小垚头也不回答道：“录囚的意思是，御史台会定期派监察御史过来直接审理囚徒。”
英娘云里雾里：“……听上去，像是个好事？”
“嗯，是好事。”墨小垚对着墙壁点点头。
……
外监门口，一位官服上绣着獬豸的御史驻足而立，身后的狱卒扬声唤道：“犯人三土，提审。”
英娘此时正枕在红姐的膝上昏昏欲睡，含糊嘟囔了一句：“咱屋有这号人么，搞错了吧——”
她正说着话，却见墨小垚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
……
不多时，人回来了。
英娘从红姐的膝盖上噌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墨小垚：“你咋改名字了，我还是觉得九妹好，喊着上口。”
墨小垚眨眨眼，并不接话茬，而是喊她：“英娘。”
语气很严肃。
英娘看着她，莫名：“嗯？”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你先答应我。”
“……哦，行。”
“答应我。”墨小垚突然较真。
英娘眨眨眼，无语：“……我答应你。”
气氛霎时间变得微妙又紧张起来。
“我接下来要说一些话，不管听到什么，你都要安静地听完，不能打断我，也不能打我。”
墨小垚一板一眼地说完，定定地注视着英娘。
英娘丈二和尚般挠了挠头，笑了起来：“说啥胡话呢这是……”
墨小垚固执地：“你刚刚答应我了。”
英娘无可奈何地翻个白眼：“行行行，答应你，行了吧，真服了你……所以，你要说什么？”
她好奇地竖起耳朵。
墨小垚略一酝酿，说：“我刚刚向御史举报了，你替人顶罪的——”
那个“事”字还有之后的话到底没能吐出来。
英娘暴跳而起，抬手用力推了墨小垚一把。
“……”
回外监的路上，墨小垚就料到了这一幕，所以方才特意做了这么个约定……现在看来，是她天真了。
墨小垚被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英娘红着眼睛就要扑上来。
红姐和吕娃见状，上前正打算把人摁住，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急如闪电的身影抢在了她二人前头……
谁都没看清墨小垚是怎么从地上一跃而起，又是怎么将失控的英娘扑倒在地的，她们此时深深地觉得：身为一个瘸子，墨小垚灵活得属实有些不可理喻。
动起真格的来，英娘力气显然敌不过墨小垚，她被彻底压制住，只好无能狂怒：“我干你大爷！”
墨小垚骑在她身上，语气平静：“你先冷静一下。”
“我冷静你祖宗十八代！”继续无能狂怒。
“时间不多了……”
墨小垚的声音本就小，这会儿彻底淹没在了英娘的破口大骂里。
“……”
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啪！”
清脆的耳光声。
世界安静了。
英娘不可置信地捂着脸，见鬼一样地瞪着墨小垚。
“你不会被诛九族，替人顶罪虽不是小罪，但不会掉脑袋，更不至于株连。”
“可我爹明明说——”
“你爹说的都是鬼话。”
“你骂我爹——”
“嗯，我骂他了。”墨小垚垂眼看着英娘，还是那副平静得要死的口吻，“我不仅骂他，我还要骂你。”
英娘整个人都处于凌乱中，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
“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也没人在意，可我娘，还有我那几个哥哥姐姐要怎么办……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是，是我说的……你，你怎么还给背下来了……”英娘持续凌乱。
墨小垚注视着她：“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死去的孩子要怎么办。”
英娘浑身一震。
“他已经死了，不会说话不会哭，也不会看到。
“他看不到害死他的凶手逍遥法外，更看不到有人因为自己的死无辜掉了脑袋。
“所以你们都欺负他。
“死人最好欺负了。”
……
因为墨小垚出首了英娘，按规定，二人不能再关押在同一牢房。
狱卒来得很快，英娘被押走了。
临走前，她满脸是泪，神情恍惚，想说什么却来不及，只好用力抓了一把墨小垚的手。
墨小垚望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
像是道别，又像是安抚。
……
入夜，三人静静地躺着，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英娘的脑袋这下保住了。”红姐的声音。
墨小垚：“不出意外的话，保住了。”默了默，又说，“可能会判徒刑或者流刑，要吃很多苦。”
吕娃低声道：“英娘这阵子没少吃我拳头，越吃越硬气，不管什么样的苦，想来都吃得消。”
红姐：“九妹啊……不，三土啊，你懂得真多。”
墨小垚轻轻翻了个身，轻声说：“我从前认得个讼师，他教了我许多东西。”
……
猩红火焰里烤着一根长长的铁链，链条的一端垂在炉壁外，像尾黑色的长蛇，火苗噼啪的声音仿佛毒蛇悠悠吐着信子。
地上蜷缩着的男人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半分痛苦的□□泄露出去……
万明康被喂了毒，就是他用来买通狱卒杀替罪羊灭口的那毒。
虽说他家老爷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万明康总是忍不住疑神疑鬼，一心想着把那替罪羊给弄死了，他才能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
不成想，一不小心惹到了活阎王。
万明康感觉那毒似乎在腹中化作了长满牙齿的虫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咬烂自己的五脏六腑。
而一旦他没忍住发出一点声音，面前这个修罗般的男人就会如其所警告的那样，毫不留情地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老大夫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殿下，不能再等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抬了抬手，老大夫连忙端了药给地上人喂了下去。
“该怎么做，要我教你么？”
他从太师椅里起身，慢条斯理走到火炉旁，虬髯汉抬手将一筷子生肉片送到了他嘴边。
“小的明天就去衙门自首……明天就去！爷您放了我吧……求，求您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抖得似筛糠，李二嚼了几下口中的生肉，鼻间哼出一声笑来。
他弯腰握住悬在炉外的铁链一端，烧红的另半截链子刮擦着炉壁沿被徐徐抽出，火光映红了李二漆黑的眼眸。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男人，手中的铁链在地面上拖出悠长的声响，像是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慵懒的哈欠。
万明康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直到后背撞在墙壁上，他跪下来打着摆子连连磕头：“爷您别……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您饶过我，我给您银子，多少都行，尽管开口……”
他声泪俱下地求饶，对方似乎不为所动。
烧红的铁链甩到了他的跟前，李二嘴角噙着笑：“饶了你可以。”
他好整以暇地蹲下身：“等我玩够了。”
说着，微微偏头，眼神扫了下地上的铁链，随即幽幽地盯住万明康：“舔。”
万明康惊恐万状地摇头，豆大的汗珠流进眼睛里，混着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我给过你机会。”李二漫声说着，站起身来。
万明康恐惧地看向居高临下的男人，狠狠一咬牙，当即趴了下去，在唇舌触碰到滚烫烙铁的瞬间，嘶哑的惨嚎声悉数碎在了喉咙里——
这时，李二忽然翻动手腕，铁链条宛如锋利的刃，飞快划过万明康的口腔，鲜血四溅。
修长的指节捏紧铁链的一端，挥舞出狰狞的弧度，疾风骤雨般，划破空气，打穿皮肉。
带着嗜血火焰的长鞭，撕裂了宁静的夜。
夜色深处，唯有沉凝的梦魇，寂寂如故。
……
天边雷鸣滚滚，墨小垚混不在意，席地坐在庭院里的那道花拱门下。
拱门是秀娘用竹子编的，竹子是秀娘特地跑到河滩边的苦竹林里砍回来的。
前阵子，墨坤带着墨小垚外出踏春，回来时墨小垚手里抓着几棵小花苗，一声不吭地悄悄种在了庭院的角落里。
之后，她时不时地给它们施些鸡粪肥——肥料是她从打点园子的老仆那儿讨来的。
没过多久，淡紫的花朵星星点点，须蔓缠绕得熙熙攘攘，长势十分喜人。
秀娘见了，眉开眼笑：“哟，哪里来的铁线莲，长得真好。”
墨小垚微讶：“它叫铁线莲么。”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当时只是觉得好看，便挖了几株苗回来，问墨坤，墨坤也不晓得是什么花，只说这花好养活，到处都能见着。
“是呀，铁线莲。”秀娘一拍手，“哎这儿可以放个拱门，藤蔓缠上去，一准好看！”
秀娘性子风风火火，说完就抄着柴刀，往南边的那片河滩去了。
回来时，扛着几根苦竹，没两天，铁线莲的边上就亭亭安上了道竹编的拱门。
月余过去，细细的青色藤蔓带着淡紫的花和碧绿的叶爬满了拱门，这道弯弯的小门成了墨小垚最喜欢呆着的地方，常常往底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春日多蚊虫，她也不在意，噼噼啪啪地拿手乱打一气，离开的时候，带着满身的肿包和虫斑。
这天她又跑来，坐在底下抬头望着花叶拱门发呆，连越来越大的雷声都没听到。
那道来者不善的脚步声她也不曾听到。
直至人走到了跟前，墨小垚看清那根长满倒刺的藤条……不需要再往上看，她也知道来的是谁，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墨小垚爬起来就往后跑。
——其实她知道跑不掉的，但跑得远一点，离她的花拱门远一点，也是好的。
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藤条像雨点一样铺天盖地落在她的胳膊上，脖颈上，前胸还有后背上……
她一声也不吭，就那样咬着牙，垂着眼，像根没有知觉的木头，动也不动一下。
按在她肩头的手掌似乎有些多余，他们就算松开手，这根木头恐怕也不知道挣扎。
而她越是如此，那鞭子落得便越是狠毒。
雷声突然炸响在耳边，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很快，老天爷举着水盆开始往下一股脑地泼。
脚步声急促地远去。
墨小垚跪在原地，转头看着不远处。
她的花拱门倒在雨幕里，早已被人踩得稀碎，那几株铁线莲被连根拔起，淡紫的花瓣凌乱地沾着尘土，瑟瑟发抖。
她呆呆看了一会儿，脸上冰冷的雨水染上一丝温热，顺着下巴滴进泥土里。
原来春天，也一样寒冷。
和冬天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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